农村里，那些偷人的事（一）

一

夏红桃拖着疲惫的身子跋涉了四十多里山路来到南山坡小学时，她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贺立义。

他把她和刚刚出生的儿子扔到陌生的常德乡下，承诺说会抽时间去看他们，会带鸡蛋和母鸡给她坐月子，会借钱为她租一处更好的房子。结果她望眼欲穿，他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两个多月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他明知道她身上没有钱。他走时只给了她五十元钱。她怕他回去路费不够，到烟摊上把钱找散，塞给他十元。她当时的想法是，自己留的钱越少，他会越挂念她。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忍心让自己的老婆孩子饿肚子吧？可是等她节节省省把四十元钱花光，等她真真切切地饿起了肚子，等她被房东驱逐出门，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农村里还没有手机和电话，她也不敢写信给他，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更不敢跟自己的家人联系，怕连累了他们。她是躲计划生育出来的。在那个见证怀孕，持证生育，四处墙上贴着雷人计生标语，政府干部一天到晚紧盯着女人的肚子紧张兮兮地上窜下跳超生家庭被牵牛扒房抄家亲戚都负连带责任被带到政府办培训班的特殊年代，她是吃了豹子胆闯祸不怕天大的典型。

当时规定男女结婚年龄男要满22周岁女要满20周岁。夏红桃还只有19岁，未达结婚年龄，属于早婚早育。计生政策对早婚早育有多严厉？凡未满20岁结婚生育的，一律一胎强制结扎。未满20岁怀孕的，强制流产或引产。就算满了20岁达到了结婚年龄，结婚前也要接受婚检，若检出了怀孕，定要流产才能领到结婚证。孩子要在领证后十个月出生才算合法生育，提前一个月都不行。

夏红桃那时满心满眼只有贺立义，能怀上他的孩子她觉得是老天给自己的恩赐。她完全陶醉在天遂人意的惊喜中，无暇去顾及现实中的惊涛骇浪。

夏红桃决定要躲出去生下她和贺立义的孩子的事，她跟自己的父母姐妹都没有讲，只跟自己打小就玩得好的闺蜜夏美妮讲了。

夏美妮比夏红桃小5岁，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上面有三个哥哥，父母视她如掌上明珠。供她上学，不要她做任何事，她便成了夏红桃的跟班。她打小就很崇拜夏红桃，觉得她是村里最能干最有胆识的女孩。敢说敢做敢闯敢爱。敢挑战村里人重男轻女的传统，敢争取世俗并不看好的爱情。单说追求贺立义这一点，夏红桃就让夏美妮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夏红桃倒追的贺立义。师范毕业的贺正义被分到南山坡村小教书时刚刚二十出头。年轻英俊，风度翩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诗会画能雕会写，二胡吉他风琴电子琴笛子等乐器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学校里因为有了他每天晚上变得异常热闹，成了村里的文化交流活动中心。大家都十分倾慕这位大才子。女孩子们都把他当梦中情人，送鞋垫、送手套围巾表达心意的不在少数。夏红桃是其中最花痴的一个。

贺立义完全刷新了夏红桃对男人的认知，她的眼里有了闪烁的星星，她的心里再也没有其他人的位置。无论是打小就暗恋的邻家哥哥，还是港台电视剧中多情多金帅得上天入地的男主角，都被贺立义终结与秒杀。

白天干活，夏红桃脑海里想着晚上又可以见到贺立义，便心情愉悦，觉得劳动不再辛苦枯燥，而是充满了乐趣。下雨天不能干活，她就到学校里去，帮贺立义打扫卫生，洗衣服洗被子，为他做饭炒菜。其他的女孩子虽然也有心讨好贺立义，但是因为面子薄，胆子也比她小，不敢表现得太张扬。夏红桃对贺立义的好便成了一种变相的主权宣示。大家慢慢地便都认可这个事实，夏红桃是贺立义的女朋友。

但他们的爱情没有人看好，都觉得差距太大。贺立义是才子，是老师，是有正式工作端铁饭碗的人。夏红桃却是一个初中都没有念完就辍学务农的半文盲，两人根本不在一条频道上。

二

夏美妮是唯一打心底里支持夏红桃和贺立义将爱情进行到底的人。她并不觉得夏红桃配不上贺立义。夏红桃从小就爱学习，成绩优异，一心只想着要靠读书走出农村改变命运，她只是败在了家贫的现实上。

夏红桃刚进初三一个星期，母亲患了重病。躺了两个多月，寻医问药把家底都掏空了才拣回一条命。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弟弟都还小，她便成了照顾母亲帮母亲把无法完成的家庭事业继续完成的最佳人选。先是跟老师请假，请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然后就跟老师提出休学，休一个学期，休一年……她再也没能回到学校。

她太能干了。有她帮助打理家里的一切，父母觉得再好不过再也不能缺少了。她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力气大，耐力强，又特别好胜。挖土、板禾、插秧这类重活都不在话下。

她在村里有着很好的口碑。一张嘴像抹了蜜似的，跟谁都聊得来。跟她的父母有过节的邻居，她也照样把关系处理得很好。

她的思想也特别活跃。村里请了裁缝师傅带徒弟，三个月下来，别人还不敢下剪刀裁衣，她已经哒哒哒踩出来好几件了。邻居家的姐姐跟师傅学了理发，回家来给家人剪头发练手，她跟着姐姐学，剪来剪去，居然也像模像样了。后来，村里的老人们无论男女都找她剪头发。

大娘大婶都夸夏红桃心灵手巧，学东西快，她妈不以为然：“她快么的快？就是一副死胆，闯祸不怕天大。”

夏红桃觉得家里人都不理解她，不懂她。她一直在努力用行动证明自己，想让他们对自己刮目相看。看到有人背着衣裤鞋袜日用品到各村各寨上门推销，她也跑到县城进了一些衣服鞋子日常用品用一个大塑料袋背了各村各寨跑。那时高山村都还没有通公路，老百姓要买东西很不方便，夏红桃年轻干净，声音又甜，笑容又暖心，生意竟然越做越好。多时一天可以挣五六十元钱。她一度成了村里的富婆。

但这样的工作也不是长久之计，一个原因是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没那么好做了。另一个原因是这个事只能农闲做，农忙时你跑到人家家里家家都大门紧闭干活去了，没有人会买你的东西。还有一个原因是一个女孩子路上独来独往不安全。虽然那时大体上还说得上民风淳朴，但总有那种天生不安分的人存在。在一处杳无人烟的路段，夏红桃遭遇了一个男人的突然袭击，被推倒在路边。幸运的是在她大声呼救时，一个挑米的老人经过，拿着扁担将那个男人赶跑了。老人帮夏红桃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时跟她说：“万千的路做，你莫做咯条路了。到处荒山野岭的，太危险哒。”

夏红桃以后就不敢一个人跑了，要跑也喊上一个伴一起走。夏美妮放寒假后都跟她一起爬过一次界。生意并不好做，跑得有力无力，真正能卖得掉的东西少之又少。那时山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穿的用的都被视为锦上添花，能省则省。小媳妇大姑娘对夏红桃售卖的衣服打心底里喜欢，但问到价格之后就默默走开了。老人们更是连买五毛钱一根的针底子都要讨价还价。

夏美妮跟夏红桃走了那次村后就再也不肯给她打伴了。她觉得太辛苦了，又看不到回报。夏红桃送了她一根漂亮的粉色纱巾。夏美妮喜欢得不得了，一年四季中除了夏季用不上，春秋冬都会系在脖子上，配什么样的衣服都像一副画似的。

三

之后，贺立义来了。夏红桃就不跑生意了，她全心全意恋爱了。白天干活，晚上到学校围着贺立义转。看他练书法，画画，听他拉二胡、弹风琴。她对他的爱慕人人皆知，毫不掩饰。他出汗了，她拿手帕帮他擦汗，他口渴了，她奉上热茶。别人送贺立义鞋垫、手套、围巾，她给他织毛衣、毛裤、勾毛鞋子，买质量上好的毛线。她看到电站的一名男职员穿了一件特别得体的藏青色西装上衣，马上跑到县城扯了布，把那件衣服借回家细细琢磨了一个多星期，硬是依葫芦画瓢做出了一件跟那件衣服不相上下的仿制品，当作贺立义的21岁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贺立义就是因这件衣彻底沦陷的。他看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也看到了这个女孩子对爱的全情投入与不懈坚持。

虽然夏红桃算不上漂亮，但模样周正性格开朗，又头脑活络勤劳能干，喜欢她的男孩子也不少。

贺立义却一直刻意地保持着两人的距离。倒不是出身于清贫农家好不容易通过十年寒窗跳出农门的他嫌弃夏红桃没有正式工作配不上他，21岁刚从学校里出来满脑子棋琴书画的他还没有世俗成熟到这一步。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夏红桃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没有共同的爱好，也没有共同的话题。他的世界她不懂，她的世界他也不懂。

他跟着录音机学唱流行歌的时候，她只是花痴一般看着他，连哼一句都不会。她唱再熟悉的歌都会跑调，嗓子也放不开。他创作的书法作品她没有一幅能认全，有时把很简单的字都读错。跟她讲诗讲画更是对牛弹琴，她连齐白石是谁都不知道。他也懒得为她扫盲。

可是她能做出最好的针线活，绣的鸳鸯栩栩如生绣的蝴蝶仿佛要飞起来一样。有一回，贺立义带学生上山砍柴时摔了一跤，把裤子的膝盖处磕破了一大块。晚上夏红桃到学校里玩时，一边看着别人玩扑克，一边拿着贺立义的裤子飞针走线。等扑克散场大家回家时，贺立义那条破裤子的膝盖处诞生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鹰。成功地为贺立义那条普通的牛仔裤提升了N个档次。

她还能为他理发，剪出很适合他的又时髦又帅气的发型。她还会在他懒得动但是又想洗头发的时候为他干洗，让他懒得惬意舒适。

她在吃的方面也很照顾他。家里有好吃的，她会拿一些给贺立义。当季的蔬菜、老母鸡下的蛋、自己推的豆腐、亲戚给爷爷奶奶拿的粗货糖、水果等。有一回，贺立义肚子不舒服，她三更半夜跑了三里多路去赤脚医生那里给他买药。

作为夏红桃的忠实跟班与粉丝，夏美妮对夏红桃和贺立义的感情枝节门儿清。包括夏红桃怀孕，她都知情。

那一天，当夏红桃将那件自己举一星期之力呕心沥血才得以完成的西装外套披到贺立义身上，把他拖到镜子前时，贺立义回过身，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

两人的关系，开始起了质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