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荣果不喜欢睡觉,他总是在黑暗里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顶棚。那里有根悬着的长鞭,也许是悬着呢,总之它像一条青色的蛇。
它的信子很长,可以毫不费力地舔到眼前这个孩子的侧颈。
荣果的身体像放了几百年的枯树,僵直且脆,他的眼睛间或转动一轮,就激出满身冷汗。
屋外有扑簌簌的公鸡闪动翅膀的声音,荣果长舒了一口气,今夜爹没有回家。
荣果住的这屋原本是用来放杂物、农具的,因此只留了半尺见方的通风口,光照不进来,又没有灯。
荣果摸黑熟练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衫,解放鞋一只是绿色的,另一只是迷彩的,就像两头固执的雄狮。荣果控制不了它们,于是走起路也是东一脚,西一脚,滑稽戏似的。
家里没有什么活物,只剩了靠墙角的鸡笼里的那只大公鸡。
它的鸡冠厚又鲜艳,羽毛也油光水滑,眼睛透着一股精气神,不过荣果最喜欢它聪明,懂得报时,快中午的时候它叫两声,荣果就知道要把饭焖上了,妹妹脚踏进院子的时候,饭就起锅了,分毫不差。
荣果把掉在灶台缝里的几粒米撬了出来,清洗干净,和家里的最后半碗米一齐倒进来铁锅里,篦子上面熥着昨晚吃剩下的白菜包子,火焰红通通的,像鸡冠。
趁着这个时候,他喂上了鸡,扫了院子,又去敲门把妹妹喊醒,妹妹有起床气,听见里面传来不干不净的嘟囔声,他就离开了。
回厨房先搅搅米粥,包子放在一边,等稍凉再往上端。荣果从泡菜坛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块酱咸菜,他干瘦的手指捏好咸菜,旁边躺着一把身厚刃利的菜刀。
荣果喜欢把它们想象成一对朝不保夕的怨偶,手指往后退,菜刀便像前赶,最终避无可避了,手指就腾空了,案板上只有像麦穗铺开了似的咸菜丝。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起来。
“喂,饭呢!”
荣果望了眼妹妹,她才十二岁,却伶牙俐齿得像个大人。
饭刚一上桌,她就大叫起来:“咋就这么点大米?是不是都叫你掩起来了?”
与此同时,她的筷子在荣果的碗里瞎捞,她倒不是真讨厌荣果,只是忘不了自己八岁的那年,她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旧衣服,参加开学大会。
而荣果则穿着一身笔挺的小西装,站在国旗下面演讲。
那西装是爹亲自去集上定做的,因为他说,荣果给老张家挣了脸面。
她紧接着哼了一声,“你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
荣果只好迅速灌下米汤,取了妹妹的书包,他含着胸,像跟班似的。
他不怨恨妹妹,毕竟自己以前也没有多照顾妹妹,只隐约记得有一次,他抢了生子的棒棒糖,顺手塞给了妹妹。
“呦,这不是荣果,荣大班长吗?”
荣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生子,他故意只背着一个书包带,前额的头发像狗耳朵般地支棱着,看不清楚眼睛。
荣果愣了愣,勉强抬起脚,侧着身子给对方让了一条路。
“躲啥啊?”生子伸手去推荣果的肩膀,荣果慌忙地跳开了,他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妹妹觉得丢脸,迅速消失在围过来的人群里。
荣果的脸涨得发痛,他想起了医院里,护士和医生的交头接耳,周围人冷漠又好奇的神情。
双手捂着耳朵,手臂上冒着血珠,身体发抖,头快垂进裤裆里了。
这就是荣果此刻呈现在大家眼前的形象,他的袖子在摔倒时擦破了一个洞,此刻血迹就从那里被人看到了。
“荣果,荣果。”
有人推了推他,然后用力把他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来人比荣果大一岁,叫张勇。
年纪相仿的孩子们都跟他关系很好,因为他奶奶开了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铺。
“你咋又欺负荣果?你再这样,我奶再进玩具,我可不给你留!”
“切。”生子像马似地打了个响鼻,无奈地一挥手,和同伴们走远了。
“你快回去吧,我来的时候看见你爸了,书包我给荣蓉送去。”
张勇用手提着荣果妹妹的书包,眉头紧紧地皱着,颇为担忧地说。
荣果像棵等待飓风的树苗,他点了点头,浑身立刻就紧绷了起来。
但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张勇走远了,才鼓足勇气喊:“张勇,谢谢你帮我。”
张勇远远地举起一只手臂,用力地挥了挥,早晨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扯成了大人的模样。
荣果则紧抿着嘴唇,即使他心里着急,也没敢奔跑起来,因为他并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只是贴着墙边,疾步向家里走去。
院门大开,荣果看见父亲站在院子中央,他个子不高,黑口黑面的,眼珠子一瞪活像只乌鸦。
在他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袋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有猪肝和羊心。
荣果似乎听见了猪和羊的惨叫,但随着爹的目光跟上来,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了“啪”的一声。
树苗被吹断了。
“赶紧给我把这做了。”
今天父亲的心情不错,他只硬邦邦地丢下命令,没有多余的话,或者动作。
也许是昨晚上赢了钱,荣果这样想着,他想象父亲在赌桌上,双手激动地握着桌角,眼睛死死盯着即将被翻开的扑克牌,喉咙里则发出嗬嗬的打气声。
荣果受不了羊的腥骚气,干呕了几次才算洗干净了下水,关于昨夜父亲的想象也随着下水进锅而戛然而止了。
做好的时候,公鸡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该买米了。”
荣果用力拍了拍脸颊,使它发红,看起来有活力了不少。
“爸。”荣果推了推正在睡觉的父亲,他没敢使劲,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也许是听关门的声音,荣果的父亲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又沉沉地睡着了。
他觉得胸口涨疼,过了好一会儿,那疼痛才隐约地停止了。
此时妹妹跑回来了,家里没钱让她在学校吃午饭,因此她的脸红扑扑的,和荣果站在一起像对娃娃。
荣果听着父亲吸溜喝汤的声音,嘴巴动了动,就听见妹妹说:“爸,学校要买练习册。”
兄妹两个都屏住了呼吸去看父亲,最终他掏出来二十块钱,声调拔得高高的,“够吗?不够爸有的是,昨晚上那手气,有福,真有福。”
荣果的妹妹先离席了,然后是父亲,荣果自始至终没能张开嘴要买米买面的钱。
父亲接着回屋补觉去了,他的鼾声时刻没停,就像在为荣果的劳作伴奏。
张勇来的时候,荣果正在费力地从面缸的底部蒯出面粉,两条腿都离地了似的。
“我天,你看看你的样。”
荣果扒着缸沿,把自己从缸里拔出来,抹了一把脸边往外走边说:“幸灾乐祸。”
“吃完饭出去玩啊?我奶进了鱼竿来着,咱俩钓鱼去。”
荣果看着张勇的笑容,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露出笑容,于是又收敛了,蹑手蹑脚地指了指大屋房门说:“不知道今晚上出不出去?”
“谁?”张勇反应过来,赶紧降低了声调说,“你爸啊?”
还没等荣果点头,他爸就出来了,口袋里鼓囊囊的,那里装的是他晚上要抽的旱烟。
“叔。”
张勇的打招呼只换来男人抬了下眼皮,扫了扫两个男孩,神情有些难堪,点了点头就出门了。
“那吃完饭我来找你。”
说着张勇从书包里掏出一袋牛奶,“中午学校发的,给你。”
他掏书包的动作没停,继续说:“我从图书角给你借了一本书,世界名著。”
等荣果全接了过去,他才满意地笑了,“那我吃完饭来找你。”
天刚擦黑,荣果就收拾完了家务,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他有点激动,因为自己好久没钓过鱼了,他上小学的时候,爹托人从外面带回了一只鱼竿,银色的钩子闪闪发亮。
但后来这根鱼竿被爹折断了,丢进锅膛里。
张勇很快到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棒棒糖,用来收买荣果的妹妹。
张勇把鱼竿扛在肩膀上说:“今上午你也太憋屈了,生子就是欠揍,一会儿我教你两招。”
“小心点。”
荣果喊了一声,果不其然鱼钩勾住了旁边乘凉的男人的背心,他骂了句脏话的功夫,张勇就拉着荣果跑到河边了。
“下次生子找茬,你就打他,打不过找我!喂,”张勇看荣果走神了,大喊,“听见没有?”
荣果才反应过来,轻声说:“水真好看,月亮跟着都发光了。”
“咦,肉麻死了。”
张勇胡撸着手臂,也跟着蹲下来,他嬉笑着推了荣果一把,荣果又用肩膀挤他,两个人打闹起来,钓鱼这件事情完全忘却了。
等大人们从村口散开的时候,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躺在河边说些闲话。
“学校教新的体操了,可丑。”
“能多丑?”
“像你爸喝醉的德性,我怀疑编操的人就是喝酒的时候弄的。”
张勇说话一向很有趣,因此荣果也哈哈笑了,但他又很快停止了,似乎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你爸为啥不让你念书了?”
这话刺伤了荣果,张勇也跟着闭嘴了,过了不久,村子里就响起来张勇奶奶喊孙子回家的声音。
荣果回家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妹妹拴死了,他只好翻过围墙,袖子上的洞烈烈地通着风。
荣果抹着黑躺在了炕上,却冷不防地被什么扫了一下,他屏住了呼吸,先是手在抖,再来是手臂,最后全身像风箱似的,呼呼地动。
他借着月亮好心分进来的一缕光,才发现是那只长鞭,长鞭原来是盘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它舒展了自己的身量,直抵着荣果的鼻尖。
荣果的后背又湿透了,他脑海里杂乱地回忆着,突然觉得身上也火辣辣开始疼。
第二天是周末,所以荣蓉早早就出门了,她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去镇上赶集,她的口袋里揣着昨天从父亲那里骗过来的钱。
“一定得要钱了啊。”
荣果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声,往食盆里倒了点水喂鸡,紧接着就去晒被了。
荣果的爹这次回来得早,荣果在拍打被子,扬起了一片灰粒。
荣果的表情,就像他跑了的媳妇一样。
他上前把荣果踹倒在地,又立刻补上两三脚,嘴里恶狠狠地骂:“丧门星!”
荣果站了起来,他偷眼望了一眼父亲,口袋外翻,潦倒得很,于是他忍着铁锈似的味道,闭紧嘴巴将血咽到肚子里。
男人看着冷冰冰的灶台,一股无名火再次涌了上来,他很有力气,因此荣果此刻是双脚悬空,从脸蛋到脖颈都因为缺氧而憋得发红。
直到荣果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臂,双脚乱蹬,男人才晃神松开了手。
“咳咳!”
荣果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口水涎了一地。
“赶紧给我做饭!”
“没米了,面也没了。”荣果费力地从嗓子眼挤出这句话,他听着男人沉重而走远的脚步声,心突突地跳。果不其然,男人取下了那条长鞭。
那真是条好鞭子啊,是牛皮制成的,用了快二十年了,却愈发有韧性了起来。
荣果咬着牙,不喊也不叫,仿佛诺大的天地里,就剩下了鞭子唰唰的声音。
最终男人丢下了鞭子,“给我去打二斤酒。”
鞭子旁边没有一分钱,荣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他不敢太怠慢,强忍着疼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去了小卖铺。
老奶奶原本在帐台后面打盹,一听见孙子的叫声赶紧睁开了眼,出现在她眼前的荣果身上又添了新伤,表情羞愧地问:“三奶奶,能不能给我赊两斤酒?”
“好哇,你爹又打你了是吧,你等着。”
老太太撸起袖子,拍了拍桌子,就气势汹汹地走了。
张勇这才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我奶奶厉害吧。”
随后他拉荣果坐下,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档叫寻亲的节目,今天的主题是拐卖儿童。
丢失了孩子的家长脸上无一例外地都浮现出了绝望、后悔、悲哀的表情,一个人发言,其余人都哽咽了起来。
张勇洗了桃子回来,却冷不防看到荣果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荣果指着电视机的画面告诉他,“他们孩子丢了好可怜,孩子也可怜。”
“嗯,嗯。”张勇应着,顺手换了台,过了半个钟头,张勇的奶奶带回了好消息,荣果可以在这里过夜。
当天晚上她特地改变了菜式,炖了一大锅的排骨,香得只要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吸鼻子。
荣果和张勇吃了个肚歪,两个人躺炕消食的功夫,张勇奶奶拿来了碘伏和棉签。
“荣果,我给你擦擦药。”
她话音刚落,荣果就受惊般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怯懦地说:“三奶奶,我自己就行了。”
老太太一愣,了然地笑了笑,“荣果长大了,知道怕羞了,你跟我怕什么呢?你刚来的时候……”
张勇就怕奶奶唠叨,于是他推了推奶奶的肩膀,“天都这么黑了,您老早点睡,我给荣果抹药。”
门将一关上,张勇就小声地说:“咋这么能叨叨呢,明明三年前还不这样。”
“来,我给你擦药。”说着他就去扯荣果的衣服,“咱俩都是男的,怕啥?”
见荣果不撒手,他又说:“你怎么和个大姑娘一样?”
荣果的手指一松,顺从地撩起了衣服。
“嗬,真疼吧。”
“哎,你咋这还围个布呢?”
“对,肯定是你这怕疼,你爸真不是个玩意。”
张勇自问自答地说着话,荣果低着头,不愿意搭腔,他觉得碘酒弄得生疼,但只在喉咙里叽咕两声,就作罢了。
天一黑,蝼蛄们就从墙角、花根附近钻了出来,它们此起彼伏地叫唤着,似乎要把一白天累积的憋屈都释放了,因此那声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张勇清了清嗓子,又说起来,生子被校长揪着用修剪花园的剪子绞掉头发的事,讲完后,他兀自笑了笑,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荣果的伤口时,笑声就噎在喉咙里,气氛沉闷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转过来,我给你弄前面。”
“不用!”荣果忽地把衣服扯下,“我没事了。”
这动作吓了张勇一跳,他手里擎着棉棒半天才放下,发出轻蔑的鼻音,然后熄灯躺下了。
荣果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副情景,也只好躺下,但后背开始火辣辣地痛,他只好趴着,像癞皮狗一样。
那天晚上,荣果睡得极好,直到第二天被父亲叫醒,对方似乎把昨天的事忘了,只说:“有人要盖房子。”
荣果的父亲原来是个泥瓦匠,他闲暇时教过荣果几手,这回荣果被叫回去是挣钱的,三奶奶也不好阻止,只往荣果口袋里塞了两包牛奶。
盖房子是个体力活,不到一个钟头,荣果就有些吃不消了,但他不敢休息,上次给村口老刘头家盖房子就是,他坐在地上休息了两分钟,被父亲狠踹了一脚,脑袋上现在还有块疤呢。
中午照例是主家管饭,主家媳妇喜欢荣果就多说了几句话,“我可喜欢这孩子了,轻声轻气的,跟个小闺女似的。”
“吃完了没有!吃完了滚回家去。”
荣果父亲的暴怒一时让所有人愣住了,只有荣果麻利地退席,回了家。
荣蓉正在跟朋友炫耀自己昨天买的新发卡,荣果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鸡笼,随后进厨房了。
米缸和面缸都已经满得冒尖,荣果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机械的笑容。
从那天起,父亲彻底禁了他的足,他晚上出门打牌的时候,监督荣果的任务就交给了荣蓉,只要她发现荣果跑出去一次,就能领到五块钱,这弄得荣蓉每晚都死盯着荣果,第二天再在学校补觉。
直到暑假快要结束了,张勇才趁着晚上到了荣果家外,他吹了一声口哨,荣果就立刻从房里走出来,这期间,荣果看的书跟喝的牛奶都是这样偷偷送来的。
不过这次出现在荣果面前的不是篮子,而是张勇。
“我爸不让我出去。”还没等张勇说话,荣果就开口,很不好意思地说,“等我求求他,咱俩到时候可以钓鱼。”
“荣果,”张勇顿了顿才开口,“我好上高中了。”
“我知道,你没时间玩了。”荣果颇为失落地说,不过他又紧接着兴致勃勃了起来,“希望你能考个好成绩。”
“谁能考过你啊。”张勇因为荣果的话也略微轻松了一些,“我要去城里念书了,我爸明天来接我。 ”
“啥?”
“上城里念书。你耳朵叫你爸打坏了?”
他话音刚落,荣果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问,“不能不去吗?”
“嗐,你哭什么?我去城里给你买根更好的鱼竿,那根我藏河边的树上了,你去可以去钓鱼。”
荣果脸上惨白,又问:“不能不去吗?”
“嚎丧呢!”
荣果爹的一嗓子吓了张勇一跳,他压低了声音问:“你爹今天没去赌钱?不早说。”
“叔。”
“我说你,大半夜的嚎丧呢!”
男人狠狠搡了荣果一把,可荣果没有一点要认错的反应,这惹恼了男人,他劈头盖脸地往荣果身上、脸上煽巴掌。
反倒是张勇急了,他从墙角捡了块石头,砸向了男人,男人头一偏,后面传来了清脆的玻璃碎掉的声音。
“好你个兔崽子,反了教了!”
他伸手去抓张勇,却被后者灵活地躲开了,“你才是兔崽子,你这么打荣果,下辈子想当兔子都难!”
荣果的父亲撵了张勇几步,没追上,只好唾了口痰,骂骂咧咧地往屋子走,可他很快又折返了回去,想着可以去找张勇奶奶赔玻璃钱,也许自己可以装着受了伤,多要点钱。
荣果隐约记得自己被父亲踢了一脚,腿脚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酸胀,他蜷缩着摸了摸鼓起来的肌肉,眼泪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第二天张勇就出发了,他在村口张望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发现荣果的人影,于是他颇有些泄气。与此同时,荣果拿着酱油瓶去了小卖铺,张勇的奶奶似乎有些神伤,毕竟自己精心照料大的孙子被儿子轻易就带走了。
“三奶奶,打醋。”
“好。”
她一看到荣果,就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她说起张勇和荣果两个往大公鸡身上撒尿,差点被叨了的旧事,又说起孙子小时候干瘦,而荣果总白白胖胖的。
直到打完醋,她才哎呀了一声说:“小子,你这是个酱油瓶子。”
荣果变迟钝了,只傻呆呆地答应了一声。
“没事,奶奶再给你找个瓶子。”
张勇奶奶去后院找瓶子的时候,荣果呆愣愣地看着柜台上的一只纸做的跳蛙出了神,上次来,他就见张勇在玩这个。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那跳蛙像是活了过来,在他口袋一刻不停地蹦,荣果紧紧地摁住了口袋,心也跟着起起伏伏的。
“喂,荣大班长,上哪去了?”
生子伙同他几个同伴拦住了荣果,生子的头发果然被剪短了,看起来更加像个刺头了。
“现在张勇也走了,没人敢给你撑腰。”他上前拍了荣果两下,又说,“看他那个腚,像不像个娘们?”可荣果不反抗,他就觉得没意思了,又踹了荣果一脚,就放他走了。
酱油瓶子碎了,酱油把荣果的衣服染得黢黑,使他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但还好,跳蛙还乖乖的在口袋里,没有逃走。
荣果回家难免挨了顿打,但他一心记挂着跳蛙,因此看起来脸上还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看起来心惊胆战的。
父亲很快就放过了他,但又丢给他不少的事干。
荣果一直忙到半夜,月亮都疲倦的时候,才上了床。
他小心翼翼的掏出口袋里的跳蛙,一蹦,一蹦,荣果跟着露出了笑容。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顶棚,那蛇吐着信子要来吞了跳蛙,荣果一跃而起,狠狠地捏住了它的七寸,把它丢在地上,跺了几脚才罢休。
而后他脸上又恢复了那诡异的笑容,轻声说:“不怕,不怕,我保护你。”
十一月底,荣果在小卖铺那里接到了张勇的电话,他兴奋地和荣果说起来在新学校的见闻,可荣果的反应不大,就让他有点没兴趣了。
“荣果,我过年的时候回去,你想要点什么?”
荣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想到对方看不见,便轻声说:“没什么想要的。”
“你爸又打你了是不是?”
两个人都陷入了缄默中,似乎在考虑着下一句话怎么说,直到话筒里传来了催促声,荣果才听见张勇说:“荣果我还有事,先挂了,对了,生日快乐。”
他的尾音轻快,就像一片羽毛抚过荣果的脸颊,使他微微发亮。
荣果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了。
当天晚上,荣果推开了院门,不顾荣蓉在后面的威胁,毅然决然地往河边走去。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凉透,荣果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伤口都因为冷空气而紧绷,而显得愈发疼痛了。
他到了河边,张勇把鱼竿藏得很好,这都几个月了,还没有被人发现。
鱼钩有些生锈了,荣果把它扬出去的时候,它便脱落了,掉进水里,发出了噗的声响。
荣果连想没想就跳进了河里,这河很浅,但是还是没过了荣果的半个胸膛。
他憋着气,在水里睁大了眼睛,他的手里摸到了几只泥螺、玻璃片、石头子,甚至还有一枚金灿灿的五毛硬币。
最终他沮丧地爬上了岸,像牛羊似地抖了抖身体,但水没被抖干净,反而是更加冷了。
荣果四下看了看,周围只有被吹得哗啦啦响的树,和看上去变成了墨绿色的草。
于是他脱下了衣服,拧干放在了一旁,而后将缠在胸口的白条布,一圈圈地解开,迎着月光,那赫然是一对已经发育的乳房。
荣果甚至不敢睁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胸部被坠着,他就没有勇气脱裤子了,哆哆嗦嗦地又穿上衣服,蹲在岸边放声大哭起来。
对面岸边传来几声草被踩断的声音,但荣果没注意,他掏出口袋里已经被水浸湿的跳蛙,将它贴近自己的脸颊,无声地干吼了几声才神情恍惚地往家走。
第二天荣果的父亲大发慈悲丢了五十块钱给他,喊他去村子张屠夫那里买两斤排骨回来,他赢了钱,便想下厨炫耀炫耀身手。
但路上荣果再次被生子一伙人拦住了,这次的生子脸上挂着笑容,眼睛也颇为好奇地在荣果身上梭寻着。
直到有一个男孩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是要给我们看好玩意吗?挡着这个二百五干什么?”
生子没答应,只对荣果说:“你把衣服脱了。”
荣果下意识想跑,却被他们挡住了去路,他将排骨狠狠地砸向生子,期望能撕开一道口子,他只需要一条小小的口子,就能冲出去。
排骨散落在了地上,带血的骨头粘了泥土,刹那间变得陈腐不堪了。
荣果嘶吼着,等第一个大人姗姗来迟的时候,生子他们已经跑远了,荣果的裤子被褪到了腿弯,衣服的前襟盖住了他的脑袋。
荣果的身体像一条泛着青色的死鱼。
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开了。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荣果爬了起来,只需要半天的时候,荣果是“阴阳人”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只是一直在睡觉的父亲显然不知道这一切,他责令荣果洗干净排骨,而后去买一袋子豆瓣酱,这是他做排骨的秘方。
荣果肿胀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只是想,左右不过是被生子他们打了几巴掌,不碍事。
荣果混沌地去了小卖铺,小卖铺的电视机还亮着,张勇的奶奶正在打电话,看见荣果走了进来,她眼睛闪了一下,警觉地挂断了电话。
“买什么?”
“我爸要豆瓣酱。”
张勇奶奶蹲下去翻豆瓣酱的功夫,荣果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他问:“三奶奶,是张勇吗!”
豆瓣酱被唰地扔到他脸上,张勇奶奶怒目圆睁,气哼哼地挖苦说:“关你啥事?”
荣果一愣,慢吞吞地走了。
张勇奶奶很快就追了出来,“钱,给我钱。”
等着从荣果那里收着钱了,她迅速闪身躲了回去,像只敏捷的猫。
等荣果父亲的排骨下锅的时候,荣果房间传来了细微的挣扎声,但这点动静很快被热油的滋啦声盖过了,毕竟,什么也没排骨重要。
等排骨的香气出来后,荣果的父亲吞了吞口水,大喊:“拿个盘子来!”
没有人回应他。
又过了一会儿,排骨被锅底烤得金黄,男人怒气冲冲地推开了荣果的房门。
荣果就像一条蛇似的,悬在了横梁上。
以往村里有丧事,大家都是一起操持的,但这回死的是荣果,就没人愿意沾手了。
而荣果的父亲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逼得村长不得不出来动员,他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喝口水的功夫,就被张勇奶奶的话打乱了局面。
“那是个小变态,谁愿意管谁管。”
这话一出,人群里沸腾了起来,“对啊,而且现在地那么硬,得累死谁?”
人群很快就散了,最终留在场院上的就只有生子。
他的父亲早死了,母亲又管不了他,因此他稳稳地站在场院中央,仿佛是一只要撕开云层的箭。
村长耸了耸肩,对荣果的父亲说:“还有个他帮忙。”
生子有些恨自己,因此他只好埋头挖土。因为天冷的关系,土格外难挖,整个上午,才挖出小半个坑。
他的手臂开始发抖了,眼角和脸颊都被冻得红红的,“叔,你倒是干点活啊。”
荣果的父亲猛抽了口烟,就下山了。
这下生子有些害怕,他始终不敢抬头,他觉得荣果就站在他身后,往他脖子里吹凉气。
最终他支持不住,跪在了地上,嘴里不住地喊:“我错了,我错了。”
他起身后加快了速度,草草挖了个坑,将荣果塞了进去,而后扔上了两抷黄土,转身下了山。铁锹在路上划拉的声音就仿佛荣果的哭声一般,细且悲伤。
生子被吓病的空当,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听我妈说,荣果是他爹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昨天人家亲生父母和警察来要人,荣果他爹交不出来,被逮到局子里啦。”
生子听着同伴绘声绘色地说起昨天的事情,陷入了巨大的震惊里。
“这人还怪值钱的哈?”
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伙伴,觉得一股凉气又涌了上来,他再次病倒了。
快过年的时候,荣果他爹被放出来了,他倒没受什么罪,反而胖了起来。
进局子这下成了他嘴里的谈资,谁给他把瓜子,他就能说戏似地从头到尾嘟噜一遍。
由于荣果并没有墓碑,而生子和他爹又记不清位置了,荣果的亲生父母就只好在整个山头找人做了场法事。
大年三十那天,张勇跟着父母回家了,他带回了一只漂亮的鱼钩,像宝贝似地护着。
“奶奶,我去找荣果啦。”
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噼里啪啦地响起,“找啥找,他都死了,不吉利!”
“你说什么?”张勇怀疑是鞭炮炸伤了他的耳朵,又问,“怎么可能?大过年开这种玩笑才不吉利呢!”
“你老实在家待着。”
奶奶没再理他,跟儿媳一起去包饺子了。
张勇站在原地,他想反驳些什么,但是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侧耳听着奶奶跟妈妈讲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拔腿就跑出去找生子,把奶奶的呼喊都抛诸脑后了。
他远远地看见生子,就紧跑了几步,抓住了生子的衣领。
他先是给了生子几拳头,生子也不反抗,自从荣果死后,他愈发安静了。
“你,你……荣果的坟呢!”
生子怯懦地抬起头,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那表情就像当初的荣果一般。
“在那。”
还没等张勇再说话,生子就已经跑远了。
已经深冬了,雪落满了整座山,让人分不清方位。
张勇艰难地爬了上去,最终在一片空旷的野地里停下来,他把雪压平压紧,然后轻轻地从地上抠了起来,一块墓碑就成型了。
他从雪地下面扒拉了一根草棍,用它写上荣果的名字,雪反映着的月光让他眼睛发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让眼泪流出来。
这块小小的墓碑被竖了起来。在呼啸而过的冷风中,张勇开口说:“荣果,走好啊。”
在村子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整座山就仿佛成了荣果的巨大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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