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女记者性骚扰调查发起人黄雪琴：即便赤身裸体，你也无权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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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通研究院

11月20日，一篇题为《我也被性骚扰过——中国女记者性骚扰调查》的推文在小范围内传开，文章揭露了传媒圈性骚扰现象的普遍存在。

为调查中国女记者性骚扰状况并呼吁更多的人勇敢说出来，该文作者南都周刊特约记者、自由撰稿人黄雪琴自揭伤疤，坦言自己“也被性骚扰过”并曾因之而辞职；同时她无奈地表示，许多女记者的应对方式高度一致：保持沉默，然后辞职。

在与黄雪琴的对谈中，媒通社了解到，她试图唤起的是人们对于女记者遭遇性骚扰这一现象的重视，以及社会对于两性关系及其背后权力和道德的思考，以呼吁被骚扰的女性记者能够勇敢地说出来，并果敢地维权。

性骚扰已成为媒体行业一大毒瘤

性骚扰，尤其是针对女性的侵犯，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公共议题。

现实中，很多性骚扰行为隐没于主流视线之外，多被集体无意识地忽略掉了。事实上，作为最典型的潜规则之一，性骚扰几乎存在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目前，业已成为媒体行业的一大毒瘤。

一直以来，外界对于媒体人的关注，多聚焦于人才的流失。但背后的一层因由却不免被人忽视掉了——不少女记者的离职，竟多与难以忍受领导或同事的性侵犯（包括性骚扰）有关。

在传媒圈，受到此类潜规则侵害的女记者确实很多，对程度不一的性骚扰保持沉默的现象也普遍存在。直面这个敏感话题，即便是平日里善于发声、掌握更多话语权的记者群体，也显得相当矛盾与无助。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遭遇骚扰后，失语和忍耐成为一种常态，公然反抗倒被视为鲁莽之举。出于对工作的依恋和精神孤立的担忧，许多被侵犯者往往通过沉默来维持所谓的“合群”。而这种妥协不仅会对自身造成二次伤害，还会进一步纵容侵犯者，在与其他原因的相互作用下，性骚扰膨胀成为“房间里的大象”。

诸如“暨南大学女实习生被报社老师性侵”这样的公开事件，已然少之又少。是女性媒体人告别了性骚扰吗？显然不是。2014年一项推特研究发现，女记者收到侮辱性评论的概率是男记者的三倍。保护记者协会一篇文章指出，攻击者想表达的是：说太多话的女人应该被强奸。这无疑是一套粗鄙猥琐的混蛋逻辑。

骚扰者越猖狂，被骚扰者越沉默，这类现象越值得警惕。或许，说出来正是解决这一问题的第一步！如果你也曾或正为之所困，请填一下黄雪琴发起的这份问卷调查吧！众人的力量会成为你坚强的后盾。

愿意主动转发这次调查问卷的女记者比较多

男记者则比较少

媒通社：你发起的中国女记者性骚扰状况调查引发了广泛关注，目前共收回了多少份有效问卷，调查情况如何？

黄雪琴：我11月19日晚上发起调查，到现在已经有112份有效问卷了。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昨晚我在问卷最后加了一项，“你若愿意，一起来匿名分享你的遭遇，讲述是一种面对，更是一种力量”，到现在，半天时间，就收到了23个个人故事。昨晚有个已经离职的女记者加了我的微信，一开始欲言又止，后来聊到两点多，她分享的故事很有代表性，我鼓励她分享出来，但是她拒绝了。再看看那23个故事，看得很难过，很气愤，但也是支持我继续下去的力量。真的，我会在取得同意后分享一些出来，女记者的生存状况很不乐观。暂时分享问卷的几个案例：

媒通社：在做中国女记者性骚扰状况调查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家人和身边朋友的态度是怎样的？

黄雪琴：坦白说，我没有让父母知道我做这件事，甚至在微信里发这些问卷和文章，我都把父母给屏蔽了。一是不想他们担心，我的父母比较传统，而且爱瞎操心，所以我和很多子女一样，报喜不报忧。甚至连做什么稿子（很多是调查稿，有些有一定的危险性）我都不让他们知道。以前在报社，还会把报纸带回家，后来有次父母看到我做了越南走私野猪调查，天天给我电话问我今天做什么。之后，我再也不带报纸回家了。他们要是知道记者行业有这么多性骚扰，肯定更加反对我做记者。二是，他们知道对这个项目推进没有什么实质帮助，图添担忧，没必要。朋友们都很支持，尤其是身边的好友、同行。

同时，我也发现，愿意主动转发的女记者比较多，尤其是已经转行的，她们很积极。男记者则比较少。当然，也有收到一些质疑的声音，例如，不止一个前领导，就微信我说，我私下支持你，但是不能公开转发，会影响记者的形象和名声，记者形象已经够差了，不想雪上加霜。一开始我想，这算哪门子的支持？不过，站在他的位置，我理解他的苦衷。但是记者行业本来就不应该被过度美化，当然也不会因一份问卷，一篇自揭伤疤的文章就被矮化。

女记者群体是性骚扰的重灾区

并多数选择了沉默

媒通社：你关注中国女记者遭遇性骚扰这一问题多长时间了？自揭伤疤需要勇气，请问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站出来的？

黄雪琴：真正关注还是在去年6月底，暨南大学实习生被南方日报记者性侵事件发生后，受害者是校友，实施者是同行，一下子班里的群都在讨论，群里有个女记者，质疑了实习生，说“她有纹身”，说她有过开房记录，说她完事后没有报警，说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强奸来”。甚至有“男记者不对，女学生活该”的言论。

这些话一下子刺激了我。很匪夷所思啊，质疑者以女生或许行为轻浮、表现不够勇敢的逻辑来否定性侵事实。我无法认同这种受害者指责说的逻辑，同时发现，这是普遍的逻辑：是不是你衣着太暴露？是不是你行为太开放？是不是你为人太轻浮？是不是你举止不检点？是不是你性格太软弱？

且不说，绝大部分的受害者并非如此。实施者更多把目标放在穿着保守，性格内向，举止温柔的女性身上，一是看起来乖巧、顺从，符合他们青春期幻想，二是温顺的女性更容易下手，也更不敢声张。退一步讲，即便如此，性格的懦弱，勇气的缺乏，甚至举止的轻浮，衣着的多少，这都不能成为性骚扰甚至性侵的借口和理由。

这件事很触动我，因为自己也曾遭受过不少性骚扰。当时的自己几乎是僵直的，大脑当机，一片空白，心跳很快，既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敢相信，想着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让他们误会吗？完全不明白自己尊重的人怎么突然这幅嘴脸。这种反应太常见，我完全能理解受性侵实习生当时的软弱和无助。所以，当天晚上，气愤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批判实施者和质疑者。

后来，我一直在跟进事件的处理，但媒体都冷处理。我还去暨南大学做了一个视频采访，问学子怎么看待这件事，其中一位外国女学生的话很打动我，她说“Even I am naked, it doesn’t give you any right to rape me”(即便我赤身裸体，你也无权性侵我)。

今年我成为新加坡国立大学访问学者，和来自13个国家的16名记者一起做研究，8月中，我们对女性赋权话题做了分享，也就谈到女记者的生存状况，9名女记者中5个告诉我，她们也遭受了程度不一的性骚扰，我意识到女记者也是性骚扰的重灾区，并且大多数都选择了沉默。而我们还时常为其他群体维权出声呢，到了自己身上，却如此沉默。我真的很难过。

碰巧的是，当天有记者朋友告诉我她辞职了，因为不堪领导的性骚扰。她还告诉我，她不是孤例，她知道的就有四个同行有此遭遇，也就是我文章里分享的ABCDE。那一刻，我心里有怒火，因为她说的这几个人中，有一个还是我亲眼看到的，那时很恨自己，因为我竟然有些庆幸，幸好不是我，真的，要和她说一句对不起。这种自私和软弱让我恨自己的无能，同时再一次强烈地让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同时，有认识的外国记者朋友发起了“#Me too”的反性骚扰，支持受害者活动，我就决定参与了，10月中我在新加坡大街小巷里带着“#Me Too”的牌子到处拍照，在Facebook上发布并呼吁支持受害者。

10月底回国，本来想组织“#Me Too”的活动，但我们的环境不允许，所以我就想，那不如发起一个调查吧，这总比让受害者直接站出来容易得多。撕开伤口，让大家看看，我们女记者真实的生存状况。

我们对性骚扰的定义都没有普遍了解

媒通社：一年前，在那起“男记者性侵报社实习生”的案件中，受害者那句“未意识到强奸”引发舆论一片哗然，请问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该如何界定自己是否遭遇到了性骚扰或性侵犯？

黄雪琴：其实我们对性骚扰的定义都没有普遍了解。只要以性欲为出发点的，以带性暗示的言语或动作引起他人的不悦，令他人感到有被冒犯的意图，都算是性骚扰。

性骚扰主要有口头、行动、人为设立环境3种表现方式。

口头上：如以下流语言挑逗对方，向其讲述个人的性经历、黄色笑话或色情文艺内容；

行动上：故意触摸、碰撞、亲吻对方脸部、乳房、腿部、臀部、阴部等性敏感部位；

设置环境上：即发淫秽图片、语音、文字、视频等，使对方感到难堪。

总之，任何以言语或肢体，做出有关“性”的暗示、行为或需求的，使得你有不安、疑虑、恐惧、困扰、担心等不舒服情况的，小到一个黄段子、荤话，大到实质上的亲吻、碰触敏感部位等行动上，都属于性骚扰。

昨晚后台有一个女生留言说，“前男友来求复合，自己一开始也有点左右摆动，任其发展，但最后身心告诉我，不想继续，喊了停。可是，对方没有停下来，而是进行到底。这算不算性侵？”

这当然是性侵。不管如何开始，只要你最后明确表达了“不要”，明确要求其停止，对方就应该停止。否则就是性侵。就是犯罪。不要去扯什么女生一开始不拒绝，或者还迎合了，甚至说本能啊，没忍住什么的。受教育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在关键时刻能让人守住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而不是放任兽性、欲望。

我也和律师朋友探讨了这个问题，虽然法律上很难取证，但是可以通过立刻报警，到医院进行检查，对伤口撕裂、挣扎的程度进行取证。当然了，这肯定是一条很艰难的路。

媒通社：“我们时常为别的群体维权，到了自己却统一失声了。”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很多女记者在工作中遭遇性骚扰但最终却选择了沉默？

黄雪琴：原因很多，先是社会病态氛围，受害者指责说的逻辑：是不是你衣着太暴露？是不是你行为太开放？是不是你为人太轻浮？是不是你举止不检点？是不是你性格太软弱？这种指责受害者的思维，导致了更多的羞耻和沉默。

其实根本原因是，不平等的男女权力关系。不可否认，在传统社会关系里，男性体格更健壮，更具有攻击性、竞争性，也就拥有更大更多的权利，而女性则被赋予养育和屈从的角色。即便到了现在，男性的经济权力和职业权力都远远高于女性，于是孕育了那种随时准备脱裤子硬顶上的权力关系。男女一天不平权，性骚扰都会继续存在着。

回到女记者群体本身，性骚扰真的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谁都不愿意扣在头上。我和有此遭遇的女记者聊，她们承认，保持沉默很大部分原因是，都有比较强的野心，好强，爱面子，想成就一些事业，不想被看笑话，怕公开会影响了事业和名誉。

于是，敏感一些的大胆一些的，骚扰没那么严重的，就一笑而过或者聪明处理了；再严重的就辞职，就像我遭遇之后朋友分析的一样：一事情没成，没有证据，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说要机会、要钱，自动送上门的；二是即便曝光、发声，跟谁曝光？报警察，没出大事的话警察不会过多搭理，因为取证难；报单位，可能不被相信，即便相信也会考虑单位荣誉面子低调处理甚至不处理，而且实施者往往更有地位有资源有钱，可以随时摆平。此外，曝光了自己的单位，即便辞职后，也比较难在媒体上另觅工作，毕竟，哪个单位都不敢保证没有败类，也不想被“背后捅一刀”。

防范性骚扰相关的培训讲座、条文规定都是我们所缺乏的

媒通社：受到骚扰或侵犯后，当事者应采取怎样的措施以自救，目前，国内是否有专门的申诉渠道或可靠的维权方式？与国外相比，我们在这方面有哪些空白或不足？

黄雪琴：首先是一定要明确地跟对方说“不”，明确告诉对方“你的行为让我感到不舒服，请停止”。如果可以面对面，就面对面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录音；如果在对方较强大的威慑力下不能面对面说，那么事后一定要发信息、邮件给实施者，有时候，发信件或邮件可以更好地表达自己。

二是一定要学会取证。我们自己保存证据，对方发的图片、信息，见面时候手机录音，事后发信息和邮件，这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证据。遭受比较严重的侵犯则第一时间报警，去医院检查、取证，保持物证；之后要上报公司、单位的人事部门，也要告知自己信任的朋友、亲人，这样可以有人证。

我国《妇女权益保障法》、《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都规定受到性骚扰的妇女有权向单位和有关机关投诉，用人单位应当预防和制止对女职工的性骚扰规定禁止对妇女实施性骚扰。这里就特别指出可向有关机关，如妇联、工会等。依照性骚扰的情节和性质，受害人甚至可以提请公安机关对违法行为人依法给予行政处罚，或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

我们有法律，但是怎么实施才是重点。在国外，像日本处罚力度很大，当警方确认性骚扰报案后，会对嫌疑人进行拘留。如果无法自证清白，将受严惩。轻则半年监禁或50万日元罚款，重则是6个月至10年；美国的话，如果上了法庭，实施者要承担的惩罚费用从薪资、福利、保险、假期、退休金、未来的薪资到心理伤害补偿及诉讼律师费等。

新加坡除了监禁，还有鞭刑。我在新加坡访学的时候发现，新加坡的公司，绝大部分都出台了详细的防范性骚扰的条文规范，也会定期有防范性骚扰的讲座、培训，公司的人事都需要进行专业的防范性骚扰培训。意识上去了，犯法的成本也高了，维权的渠道也多了，性骚扰自然就少了。

我觉得，公司、企业举行防范性骚扰相关的培训、讲座，出台条文规定，这一点是我们最缺乏的，也是需要去做的，当然也是当下比较容易改变的。

分享讲述是一种面对，一种自愈，更是一种力量

媒通社：对于那些被性骚扰所困扰的同行，有哪些话想对她们讲？

黄雪琴：一起来支持我啊。

当然，我知道，自揭伤疤，真的需要很多的勇气。受过伤害的人，一路走来，伤口都只是草草遮盖了一下，来不及负责地处理，忍受着，沉默着，我们就匆匆上路了，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因为那是当时自我保护，继续走下去的唯一选择。随着时间过去，成长了，是不是也该停下脚步把伤口好好处理下？重揭伤疤真的很疼，可是里面的淤血不出来就不能真正治愈，这才是负责任的做法。对自己，对别人，对过去，对未来，都一样。

所以，来关注ATSH（卖个广告可好？），如果愿意分享，有能力承担二次伤害（我真的知道有多难，所以先要提醒你），那么来ATSH分享你的故事，可以是匿名的。分享，讲述，其实是一种面对，一种自愈，更是一种力量。

媒通社：在调研中国女记者性骚扰状况和呼吁大家站出来这件事情上，你是否有一些长远的规划？

黄雪琴：这个调研，我想摸一个底，了解一下女记者群体到底有多少人受到性骚扰，大家的处理方式是怎样的？又是什么导致了大家的沉默？有什么应对措施和机制？

谈应对的方法，首先要让大家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可是很多情况下，大家知道这是普遍的问题，却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甚至把这种社会的病态当做常态。这一点，我觉得挺可怕的。性骚扰行行业业都有，很正常，可是，这对吗？很正常真的正常吗？很普遍，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吗？我做不到。

所以，这个调查我会花一个月时间去做，目标是能至少回收500份问卷，然后出一份调查报告，这份报告会在ATSH（Anti-Sexual Harassment）发布，同时我也会邀请媒体同行一起发布。

这份报告我会拿给记协和工会，看看能不能调动更多的力量，从小范围做起，一起推动公司、企业组织防范性骚扰的培训、讲座，出台相关的处理机制。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如果公司、企业有明文规定的惩处措施，相信对实施者也会起一定的威慑作用，犯罪成本越高，Ta们越不敢乱来。

我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很微弱，所以也想呼吁大家一起来做这件事。也很感谢至今为止得到的所有帮助，在后台分享的你，做问卷的，采访的你，帮忙发布的你，还有默默关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