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晓伟:我的青涩年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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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地: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公路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广播里正播放着彼时最流行的革命样板戏,令人莫名亢奋。我背着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用褪色的军用包改成的书包,嘴里同步哼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蹦跳着向公社学校走去。

廖晓伟:我的青涩年代|小说

前面是一道上坡,走到坡顶之后,学校就到了。早晨那轮圆圆的太阳刚刚冒过坡顶,看上去就像是被那道坡给顶上去的一样。我面对太阳,心情愉悦地走过去。然而就在此刻,我却被眼前出现的一个景象吓呆了——

坡顶出现了半个脑袋,之后是整个脑袋,一个人的半身,最后,是全身……那是一个白花花的裸体女人,就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一样,背着阳光向我迎面走来,一边走一边指指戳戳,骂骂咧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击”到的鲜活真实的裸体女人,事实上我当时只感觉到她那被逆光勾勒出来的、呈剪影状的身子,以及那对在胸前放肆荡漾着的白花花的乳房。坦率地说这个女人带给我的并非女性的性感和美好,恰恰相反,却是一种恐怖和厌恶。也许这一幕出现的时机很不适宜,以致造成我对女性的热烈向往滞后多年——彼时我不过十三四岁,而那女人是个疯子:袁癫子。

我像见到怪物一般大叫一声,转身狼狈而逃,一直狂奔回家里,连脸色都变了。“雄赳赳”的革命英雄形象荡然无存,成为同学们长久的笑柄。

发生在197X年初夏早晨的这一幕,成为我整个少年时期颇富内涵、耐人咀嚼的一种象征:原本应该是单纯美好的东西,却似乎变得怪异和沉重,至少是被扭曲和变态了。假如袁癫子不是以一个疯子的裸体形象出现,而是一次正常的人体形象展示,加上那原本富于审美和诗意的朝阳背景的烘托——就如第N代电影导演所偏爱的那种镜头语言一样——我敢断言,即便是一个不识风月的青涩少年,也会投以赞美的目光去迎接和欣赏,就像面对维纳斯一样。可惜彼时没有几个人知道维纳斯,只知道样板戏里的李铁梅和红色娘子军。

一连两天,我就像遭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失魂落魄,晚上连书也懒得看了。我母亲很焦急,就在第二天的黄昏,她预备了些东西,悄悄地把我带到遭遇女疯子的那个上坡处,问我:“是不是在这儿?”我点点头。母亲看看左右无人,就插了三支香在路边点燃,双目紧闭两手合十,嘴里还虔诚地念念有词;然后再看着我,压低声音叫道:“东娃子哎——你那被癫子吓掉的魂回来没有?”我没吱声。母亲低沉地催促着:“你快回答啊!”我就“嗯”了一声。母亲说:“要不得!你要答‘回来了’,晓得不?”我不满地咕哝道:“妈,你这不是封建迷信么?”母亲生气了:“莫说那些!你照做就是!——这是在给你娃娃‘叫魂’,就是要把魂给你招回来。你给我认真点哈!”我无奈地点点头。

于是,暮色苍茫中,母亲在前面低沉地、歌吟似的长声呼唤:“东娃子哎——你那被癫子吓掉的魂回来没有?”我则在后面机械地回答:“回来了——”从那个上坡的地方开始,一直到家门口,我们母子俩就这样一边走,一边一问一答着。也别说,我的“魂”似乎还真给“招”了回来,因为当天晚上,我就像往常一样,坐在火塘边认真看书了。

母亲一直还是有些气愤,在那女疯子神智清醒的时候(她大约属于间歇性的那种)责怪她道:“你个癫子婆娘!要是把我儿吓莽(四川方言:傻)了,成绩差了,以后参不了工,看我咋收拾你!”袁癫子倒很会说话,看着我嘻嘻笑道:“东儿嘛,好啊好啊!要当官的!”同时还竖起大拇指,连连摇晃着。我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一溜小跑来到白沙河边。

七十年代的白沙河啊,清且涟兮,无限生机。随便站在哪个岸边把脚一跺,就能看到无数受惊的鱼儿齐刷刷从洞中游出,睁大了亮晶晶的眼四处打量,确定并无危险后,又安之若素,各得其所而去。长着一身麻点、形如纺锤、总爱静静地躺在河底沙石上的是“躺虾子”;全身乌黑光滑、有角无鳞、老是躲在石洞里深居简出,一旦遇袭就吐出长涎并变成黄色的是“石黄角”;荷叶般悬浮在深潭水面安详地晒着太阳,稍有动静就迅速潜入深处杳然不见的是“团鱼”(甲鱼);成群结队耀武扬威、大摇大摆来去如风的是“白条”和“桃花”,它们是河中居民里数量最多、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族类。其中,“桃花”是雄性,身上长有漂亮的五彩的斑纹;“白条”是雌性,却没有彩纹相貌平平。通常是两三条“桃花”带着一大群“白条”招摇过市,就象皇帝被三千后宫簇拥着一样,令同为雄性的我们妒火顿生,必予捕之而后快。

捕鱼的过程快乐无穷。不用鱼网,只须在流水平缓的浅处,搬石头垒成小坝,将整条河拦腰隔断,再在靠岸一端的石滩上掏一小沟,将河水引入;然后抱来现成的干麦草或油菜秆连成一串,就成了“鱼网”。几个人配合默契,吆喝着、咋呼着将这纯粹原生态的“绿色鱼网”从上游顺流“刮”下。鱼们惊慌失措,只能往下游逃去,但又被那石坝拦住去路,于是慌不择路,乖乖地跑到那条专为它们准备好的“死亡小沟”里。将沟口一扎,上百条鱼儿就四面楚歌,封死在小小的水沟里,重叠、拥挤得连水都看不见,成了唾手可得的瓮中之鳖。只有少数灵活的“白条”箭一般腾空飞起,蹿到河里逃走了;而徒有其表的“桃花”则吓破了胆,乖乖地伏在沟里的石头边一动不动,任人宰割。那阵仗,哈,不摆(讲述)了!这种办法无须任何人造工具,只须几人合作即可。此谓之“刮鱼”。

另有一种方法要复杂一些。须用一只竹筛,用旧的麻布整个儿罩了,在底部扎紧;于罩布中间剪一手指长的小口,供鱼儿能侧身进入;小口周围抹上用清油、麦麸和捣烂的椿芽混合而成的饵料,筛中也放入,择鱼群活动频繁的静水处(流水处饵料易被冲走)用石块固定好后离开。不多时,鱼儿被喷香的饵料吸引,兴奋中傻呼呼地钻入筛中。便看准时机冲将过去,用手掌蒙住口子端起筛子,里面的鱼儿活蹦乱跳惊慌扑腾,将麻布碰得“嘣嘣”直响,却无处可逃。此谓之“端鱼”。

还有一种方法叫“砸鱼”。河里已经有人这样干开了,那是大捶哥,河街水磨坊的一名青工。我一直很崇拜他那身发达的肌肉和过人的力量。

“嘿——东东!有没有新画本儿啊?”

大捶哥腰上拴着一只小笆笼,高挽着裤管和袖子,一边跟我打着招呼,一边挥动着一把铁锤砸鱼。随着“嗨——”的一声吆喝,沉重的铁锤重重地砸在一块大石上,只见水下白光一闪,一条鱼儿肚皮朝天从石下漂流而出,被大捶哥一把捞起,看看,再随手丢进腰后的笆笼里。

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整洁的小人书来,走近之后递给他。大捶哥的爱好跟我相似:弄鱼,看连环画。

“又是《半夜鸡叫》啊?都看好几遍了——你爸没给你买新的回来?”大锤哥有些失望。

我两手一摊,摇摇头:“好久都没得新的了。”

“听说秋瓜儿有一本《三打白骨精》,但他娃抠得很,硬不给我看呢。要都像你东东这样子大方就好了……”大捶哥将画本儿还给我,然后拖着大锤,继续观察着水里。

“你也可以拿鱼跟秋瓜儿换啊,他娃好吃得很!”我建议道。

“换过,他不干,说他屋里没得油,没法吃,只有喂猫!”大捶哥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抡起那只大锤,肯定地说,“这个石头下保证有大鱼,大石黄角!”

“真的吗?你敢肯定?”

“肯定!”

大锤哥说罢,又是“嗨——”的一声大喝,将那大锤重重地砸在那个大石上。但却并没有漂出鱼儿,只流出了一丝一丝的长涎来。

大锤哥用手捞起那涎,黏黏的还有些粘手,他一边用力甩掉,一边皱眉说:“怪了!看这涎就应该有大石黄角的嘛,咋回事呢?未必没砸死嗦……”

他纳闷地自语着,然后俯下身子,伸手向石下摸去。片刻,就听他兴奋地大叫起来:“大鱼大鱼!摸到了摸到了!个狗日的,还滑得很呢……”

我也在岸边兴奋得直拍手:“快!快!快摸出来!”

大锤哥从石洞里收回手来,果然摸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还在拼命地扭曲挣扎。大锤哥得意地笑道:“好大一条……蛇!我的个妈也,蛇!”他“呼”的一下,忙不迭地将那条蛇扔到了岸上,原先的兴奋一下子变成了恐怖,连声调都在发抖:“遭它狗日的咬了一口……妈也,我得不得死哦?”

那条蛇差点扔在了我的脚边,我也吓得大叫一声,赶紧往后退去。那蛇摇摆着身子,迅速潜入草丛不见了。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女孩儿的笑声:“嘻嘻嘻……还是大男人呢,一条蛇都怕!”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彭芳,手里拿着小镰刀,背着一只装了大半猪草的背篼。我撇撇嘴反驳道:“我可不是大男人哈!大男人是他!”我指着大锤哥。

大锤哥已经逃到了岸上,狼狈地说:“我这辈子啥都不怕,就怕蛇!得不得挨起哦,你看看……”他将那只被咬的手伸了过去,给彭芳看。彭芳低头看看,还鼓起嘴巴吹了吹伤口,说:“没得事!水蛇没有毒的呢,是无毒蛇。”

“你咋晓得的啊?”我和大锤同时问。大锤因她刚才那低头一吹,脸居然红红的。

“看书!书上说的呀!”彭芳一歪脑袋,眼睛亮亮地看着大锤。

“你不是连学都没上了吗,哪来的书看啊?”我好奇地问。彭芳是地主子女,读完小学后就一直没再升学了。

“想办法呀!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呀!”她用手中的镰刀敲敲背篼,“多扯点猪草给养猪场,就可以多得工分的呀!”

这时有人在公路的弯道边远远地喊:“那弄鱼的,过来!”完全是一种命令的语气。

我们三个走到公路上,拐弯一看,原来是公社武装部的许部长。因脸上有不少的麻窝,背后都叫他“许麻子”。

彭芳一看是他,就低头准备转身离开,却被许麻子喊住了:“等到!我说,你是一队彭老黑家的吧?小模样儿还挺俊……我说,回去给你老汉儿(父亲)说,赶快背两百斤干柴到公社来哈!公社要开三级干部会了!”

“那,还要斗我老汉儿吗?”彭芳可怜巴巴地问。

许麻子暗暗一笑,一挥手道:“这回就算球了!反正要斗随时都可以斗的嘛,不差这一回……我说,喊他早点儿给我把柴背来哈!”

彭芳点着头,红着脸难为情地看看大锤和我,转身低头走了。

许麻子眯眼微笑,看着彭芳远去的背影,许久,才转过脸来对大锤哥说话,但那微笑却消失了:“我说,你娃这鱼要多少钱一斤,啊?”

大锤笑笑:“你许麻……哦不,许部长想要,就随便给好了。”从腰上解下笆笼来,在手里掂掂,“足有四斤的呢。”

许麻子呵呵一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抓过笆笼转身就走了,急得大锤在后面脸红红地喊:“钱,钱呢……”

“钱?”许麻子回过头来,板着面孔问,“你还真敢要钱?”

“我、我……”大锤一急,说话都结巴了,“我还下了半天力的呢……你一个国家干部,咋、咋能欺负我们这些劳动人民嘛……”

“劳、动、人、民?”许麻子一下火了,用一只手提着笆笼,另一只手指着大锤,语气变得十分严厉,“我说,你娃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搞不醒豁(清楚、明白),连户口都落实不球到,没理抹(处理)你娃就不错了,你还敢说,啊,是啥子劳动人民!你以为你在磨坊做工,就是‘劳动人民’了嗦?那我说,那犯人些,也要劳动下力的呢,那不也该叫,啊,‘劳、动、人、民’?”

“那……这……”大锤欲辨无语,沉默了。听大人说,大锤是外乡人,孤儿。但究竟是哪里的人,却都说不清楚。

许麻子瞪了大锤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倒背着手提着鱼笼,腆着肚子走了。

大锤似乎也被击中了要害,蔫蔫地垂下了脑袋。我同情地、无语地看着他;他又很快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摆摆手,转身大步走了。

我也感觉无趣,顺着河边无精打采地走着。

天已黄昏,河雾渐起。沉沉暮霭中,远处飘来一个姑娘时断时续、悠扬动听的歌声,我不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总之是当时的电影和广播里绝对听不到的那种歌曲。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叫《星星索》。我在大雾中辨别了一下方位,歌声是从知青点方向传过来的,那里住着好几个年轻的女知青。我坚信,这么美好的歌声,也一定是那个最漂亮的女知青唱出来的。我像傻子似的站在雾中听了很久,竟然如痴如醉,泪流满面却浑然不知。直到母亲焦急的呼唤响起,我才如梦初醒一般回到现实世界,这才擦掉泪水,带着一腔莫名的惆怅和伤感,慢慢地回到家中。

我的家就在白沙桥不远的公路坎上,土墙黑瓦木穿斗,典型的川北民居。比起那些破败不堪、甚至还在用茅草铺顶的农家而言,我家的条件要算好的:父亲在县上工作,似乎还当了个什么不大不小的官。但他总是忙于革命工作,很少回家,我们通常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乃至于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对父亲的印象都十分模糊,他的存在几乎就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已。在农村,没有劳动力是致命的,好在有母亲的操劳与人缘,这个家才得以体面地存在和运转着。

堂屋里一片昏暗,妹妹拿着筷子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等候着上菜;外公像平时一样,永远坐在火塘边那条宽大结实而又十分陈旧的老板凳上——那板凳一到腊月,就有很多人都来借去作杀猪用的。烟火熏得他眯着眼睛,脸上却带着含义不明的、永恒的微笑,吧嗒着叶子烟杆,烟杆铜头的一端伸在火塘的热灰里;母亲流着汗水,翻炒着挂在火塘上铁锅里的洋芋片,柴火的光芒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因烟熏火燎而变色、坚硬如铜墙铁壁的土墙上;屋子后面的猪圈里,远远地传来阵阵猪叫……

“妈妈,哥哥都回来了,我点煤油灯了哈!”妹妹一看见我,就很高兴地叫着,迅速丢下筷子,拿起火柴就划。

母亲生气地制止了她:“败家子,还看得到的呢就点灯?煤油不要钱哪?火柴都还要两分钱呢……”又转向我训斥道,“你都这么大了,只晓得在外面闲逛啊?”

我张张嘴想辩解,一看母亲额上的汗水,就闭上了嘴巴,默默地摆放着碗筷。

洋芋片因为油放得太少,差点炒糊了。

“油渣儿!我要吃油渣儿!”眼尖的妹妹发现了锅里唯一的一片已经榨干变黑的猪油渣,赶紧用手去抓,却被母亲一把拍开了:“女娃子家家的,哪那么好吃哦?给你哥哥吃!他都要考高中了,得有营养!”

母亲将那片油渣儿直接用手丢到了我的碗里,我正踌躇着,却听到火塘角落的外公发出沙哑而又急促的声音:“给我啊给我啊!我要吃啊!”

我不顾母亲在一边悄悄地摇头,将那片油渣儿给外公夹了过去。不想母亲手疾眼快,抢前一步将另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放进了外公的碗中:“爹也!——这个还大些,你就吃吧!”

于是外公那缺牙的嘴巴快乐地咀嚼着,满意地点着头:“啊啊油渣儿就是好吃!好吃!”

母亲转过身去,我看到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我知道那不是油渣儿,而是一片老腌菜。

趁母亲没有注意,我将那片真正的油渣儿放进妹妹嘴里,妹妹赶紧吞了下去,还狡猾地用手掩着嘴,冲我偷偷直乐。

饭后,母亲问外公:“爹,去不去解手?”外公摇摇头,脸上依然是微笑的表情。于是母亲和妹妹搀着外公去里屋,服侍他睡了;然后又将大铁罐里煮好的猪食往桶里盛,准备去喂猪。

我说:“妈,让我去吧。”

“看你各人的书!”母亲摆摆手,提着沉重的猪食桶就往外走。妹妹赶紧从火塘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当做火把照明,就像一个小跟班一样,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了。我呆了呆,就拿出课本来,就着火塘的余光,歪着脑袋看了起来。

母亲和妹妹喂猪回来了,看见我全神贯注看书的样子,母亲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正准备坐下歇口气,妹妹却在里屋嚷了起来:“妈妈!外公又把狗屎巴儿屙在地上了!”

母亲赶紧赶了过去。我听见里面一阵忙碌,还有外公嘿嘿的傻笑声。片刻母亲和妹妹都捂着鼻子走到堂屋里来,母亲手里提着外公刚换下的裤子,拿到外面洗去了。

我叹息一声,继续就着火光看书。

母亲将洗好的裤子拿到火边翻烤起来,因为外公就这一条好点的裤子,明天还要接着穿。她这才注意到我没有点灯,便去桌上点燃了煤油灯,端到我面前来,说:“节约是该节约,可要是眼睛看坏了,多的都去了呢!东儿啊,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只要你以后书读出来了,啥都值了!”

我用力点点头,郑重地说:“放心吧妈!我的成绩是最好的,肯定会读出来的!”

我的学校就座落在公社街道的场口上,一个大大的操场将它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分(建在高于操场的平台上)是“戴帽子”的初中部,下部分则是小学部。我正在读初中,是班上的两个“最”:年龄最小,成绩最好。

那天上午第四节自习课的时候,陆珮老师到教室里来宣布:“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上来了个新同学,是从城里来插班的,希望大家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好,大家鼓掌欢迎新同学童瑶瑶!”

我们一边鼓掌,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在陆珮老师的示意下,一个女孩子略显拘谨地走了进来。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天啊,她竟是那么的漂亮!在我的记忆中,童瑶瑶就是我此生第一次“惊艳”的异性。也许彼时周围的女同学都是贫困的农家孩子,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风度上,都强烈地反衬了她,使她获得了鹤立鸡群般的突出效果从而加倍放大了她的美丽,令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目瞪口呆。

“大家好!我是童瑶瑶!很高兴今后能跟大家一起学习,将来建设伟大的祖国,解放亚非拉人民和全世界人民!”

片刻的拘谨后,童瑶瑶落落大方地来了个开场白,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格外悦耳,说完后还给大家鞠了一躬。我们都被震傻了,连鼓掌都忘了。最后还是我最先清醒了过来,带头拍起了巴掌,大家才跟着鼓掌。童瑶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我注意到,她还留意地看了我一眼,这令我感到特别愉快。

陆珮老师打量了一下教室的座位,问道:“大家看把新同学安在哪里好啊?”

一个粗莽的声音响起:“安在我这里好!”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秋瓜儿,呲着两颗大板牙,一脸的烂笑,还高高地举起手:“我这儿!”

陆珮老师皱眉道:“你那里不是有人坐吗?”

秋瓜儿大咧咧地回答道:“你说的是他嘛,苟小兵,把他娃换球了就是!”说罢就推了旁边的苟小兵一把,“给老子滚到一边去!”秋瓜儿的父亲是大队干部,家里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兄弟众多人丁兴旺,年龄和力气又最大,一贯在学校称王称霸,连老师都要让他三分。

陆珮老师又暗暗皱了皱眉,我注意到童瑶瑶也皱了皱眉。感谢上帝!那天刚好我的旁边有个空位(那位同学请假了,而且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退学了),我就用手指了指。陆珮老师看到了,就面对大家大声宣布道:“那好,童瑶瑶同学就坐在王卫东同学旁边!”

我幸福得差点晕了过去,回头一看,秋瓜儿悻悻地放下手来,呲呲大板牙,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龟儿小保皇又搞到了好事了!”

童瑶瑶似乎也很高兴,一溜小跑就来到我旁边坐下,放下书包整理好纸笔后,转头冲我微笑了一下;我不禁脸红了红,赶紧回报了一个微笑。那是一个仓促而又紧张的微笑,根本不像人家那样来得和谐自然。这不禁令我感到自卑:城乡之间的差别就是大呀!

放学前,童瑶瑶从桌子下面悄悄塞给我一把东西,那是当时十分紧俏的、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不多不少,刚好四颗。

回到家里,我给妹妹、母亲、外公每人一颗,大家就像过节一样,品咂得甜蜜蜜的。

我却悄悄跑到房子后面,拨开糖纸,嗅嗅,再嗅嗅;之后才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糖舔舔,再舔舔……闭眼回味良久,再用糖纸将它重新包上,小心地放回书包里——这么美好的滋味,我舍不得一次饕餮。

那颗糖,我一直珍藏、享用了个把月,才被“舔”完。

前不久从书上读到一个“一只盐蛋走千里”的故事,说是湖广填川的时候,有人从湖北麻城出发,辗转千里一路艰辛来到四川。途中没有菜和盐巴,就靠舔一只盐蛋下饭,每天舔一点,最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这个故事,不禁热泪盈眶。

当然,作为回报,我也悄悄给童瑶瑶送些核桃板栗八月瓜之类的野果,全身碧绿飞起来嗡嗡直响就像小飞机、用线拴上就可当玩具的昆虫“绿儿”,还有我亲手制作的用鞭子一抽就在地上滴溜溜旋转的陀螺……当然,我得到的回赠更多:笔记本、圆珠笔,还有很多新的和半新旧的连环画本儿——那是童瑶瑶得知我这个爱好后,特意叫家里人从城里买来,或找她城里的同学收集来的,令我感激万分。

当我们友情渐深时我就好奇地问她:“城里多好啊,你怎么会到我们这乡坝头来插班的呢?”

这个问题似乎令童瑶瑶十分不安,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黯淡了,沉默一会儿才低声地说:“我家有亲戚在这里嘛,我爸妈让我下乡坝头来锻炼的……”

我觉得她没有说实话,但我却善解人意,没有再问。

“小保皇,想不想看《三打白骨精》啊?安逸得很哦……”秋瓜儿手里晃着一本已经没头没尾、油迹斑斑的连环画本儿,凑到我面前,问。他忠实的“狗腿子”苟小兵——我们暗地里都叫他“苟腿子”——跟在后边,似笑非笑地乜斜着我。

我对秋瓜儿这个“校霸”一向是敬而远之,或曰“非暴力,不合作”,就像圣雄甘地对待英国殖民统治者的政策一样;而秋瓜儿则是一贯嫉妒我的好成绩,以及深得老师和女同学的喜欢。我父亲属于彼时受排挤和打压的“保皇派”、“走资派”,所以他就一直叫我“小保皇”。

“那你,想咋个‘看’嘛?”本来我还是准备执行对他的一贯政策,但那本连环画是以前出版的老版子,的确十分珍贵和稀有——据说是秋瓜儿的“造反派”大哥们“破四旧”抄家得来的战利品;而且,我想到大锤哥也想看,就回了一句。

秋瓜儿在我对面桌上大咧咧地坐下了,晃着脑袋说:“简单球得很——童瑶瑶给了你那么多新的,你娃就拿出两本来换噻!”

“这……”我犹豫了。说实话,如果不是童瑶瑶给的,我会立马答应他;但正因为是童瑶瑶给的,我觉得跟秋瓜儿这样的人去交换,那几乎就是一种亵渎。但那画本儿的诱惑又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我的意志也表现得并不坚定。

“拿去吧!”秋瓜儿不由分说,将那画本儿直接塞到了我手里。我踌躇道:“可是,我今天没有带那些啊……”

“没球得事,啥时给我都要得!”秋瓜儿呲牙一笑,大方地挥挥手,转身就走,“小保皇,你不要给我整丢了哈!这,可是警告,你要给我搞醒豁些哈!”

苟腿子看着我怪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

我将那画本儿迅速地、贪婪地翻看了一下,上课铃响了,我赶紧将它塞进书包里面放好,心里忽然有些纳闷:奇怪,这家伙从来没有这样大方过啊。

上课了,陆珮老师宣布道:“接到通知,后天公社革委会要开群众大会,要求我们中学生都要参加。大家不要缺席哦!”

操场上红旗飘扬,人山人海。

各大队干部、知青代表、各机关单位、学校都已照例按序排好;临时搭建在操场“上部分”的主席台更显得高高在上,威严地俯瞰着下面的芸芸众生;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和红卫兵在操场四周守卫着,这些平时可以嘻哈打闹的隔壁小哥们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显得高不可攀,个个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主席台下一角、等待被批斗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们,其中就有彭芳的父亲彭老黑,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不过与以前相比,他们的境遇似乎开始好转了:没有戴高帽子,也没有挂黑牌了。武装部长许麻子威严地倒背着手,指挥两个持枪的民兵,站在旁边看押着他们。

我注意到,童瑶瑶看到“黑五类”时的表情有些复杂,脸也似乎红红的,而且很快就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雄壮的背景音乐《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彼时特别流行的一首革命歌曲。在陆珮老师的指挥下,我们这边的中学生方阵跟着喇叭里的旋律,集体合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突然一个尖细、怪异的女声打破了我们整齐的节奏:“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循声看去,原来是袁癫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尖声唱着,一边煞有介事、有板有眼地打着拍子,竟代替了陆珮老师,十分投入地指挥着大家合唱。

许麻子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指点着袁癫子骂道:“个狗日的!又跑来捣乱了啊,我说,快给老子滚!”

袁癫子却不惧怕,竟将手指含在口中,望着许麻子嘻嘻地笑,那眼神十分怪异。

许麻子一挥手招来了民兵:“我说,把这癫婆娘给我弄走!弄回家去给我关起!”

袁癫子被两个民兵挟持着走了,她也并不挣扎,却对许麻子挤眉弄眼做出媚态,还弯着食指勾引道:“来呀——你来呀——”

众人又发出哄笑,我也笑得肚皮发痛。远远看去,那个最漂亮的女知青代表——就是我认为唱印度尼西亚民歌的那一位,也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是的,她笑起来格外好看,而她旁边坐着的那个同伴就相貌平平,刚好起到了反衬她的作用。我想我要是她,就绝不会跟最漂亮的坐到一起。

许麻子气得脸红筋涨,顿了顿,才悻悻地对大家说:“我说,要不是看她是癫的,啊,早就把她弄进局子里去了!”

庄严的大会终于开始了——事实上,那次大会究竟是什么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时的群众大会十天半月就会来上一次,名目繁多以至于都懒得去记它了。但惟独这一次大会留给了我们快乐和深刻的印象,就因为有了袁癫子那“精彩的表演”。

会议进行到大半的时候,忽然前面的人群又发出了哄笑。我踮起脚尖往前看去,原来不知何时,袁癫子竟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台下那帮“黑五类”队伍里,乖乖地挨他们站着,跟他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垂着脑袋,弯着腰杆,让人哭笑不得。

台上的领导很生气了。一名精瘦的干部几步走了下来,冲着许麻子大声斥责道:“你们这些专门维持秩序的,搞的啥名堂?赶快把人清理出去!”

许麻子被呵斥得脸红筋胀,赶紧回头吆喝一声,就有两个红卫兵跑了过去,想把袁癫子从“黑五类”里揪扯出来。但这回却不同了,那女人竟拼命挣扎,尖声骂着,踢蹬着双脚反抗着;被拉了出来之后,她又强行挣脱,重新跑回队伍里站着。仿佛那里是一块巨大的磁场,而她就是一粒小小的铁屑。如此三番,红卫兵都被弄得满头大汗却一筹莫展。会场里早笑翻了天。

那个干部更加生气,指着许麻子大喝道:“许麻……许部长!你当个啥武装部长哦?是干啥吃的啊?连个疯子都对付不了!”

许麻子的脸急成了猪肝色:“我,我说,就因为她狗日的是个疯子,不然老子早就对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

那个干部不再理睬,转身大步走了。

许麻子不满地低声嘟哝道:“好你个何副主任!球大个官儿,还是副的呢,只晓得欺负老子……”

有人在人群里高喊:“去找她男人来嘛!”

一句话提醒了许麻子,就赶紧给一个民兵附耳几句,那民兵飞快跑去了。于是会场里出现了暂时的冷场,在这个空当口,就像早就有了预案似的,有人领头,全场跟着高呼起了口号,同时还高高地举起拳头——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各种革命口号呼喊了好一会儿,喉咙都差点喊破了,袁癫子的男人才来到了会场。他一边的腰下架着一支拐杖,几乎是被两个民兵左右挟持着,一溜小跑而来的。那男人看上去又矮又丑,还是个瘸子——他是公社林场的一个伐木工,那腿是被大树压坏的。听母亲讲,当初要不是他每个月还能按时拿工资,还讨不到袁癫子的呢。当然那时的袁癫子还不癫,而且长得还很好看。嫁给那瘸子是她父母给逼的。

那男的一瘸一瘸地走到还虔诚地垂头站立着的袁癫子面前,二话不说,上去就狠狠地踢了一脚——当然是用的那只好脚。别看他是个瘸子,可踢起自己的女人来却十分麻利有力,嘴里还狠狠骂道:“狗日癫婆娘还不快些滚回去!”

袁癫子连续挨了男人狠狠两脚,终于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也奇怪,她竟不哭不闹,迅速爬了起来,披头散发地跑了。

下面有人大声喝起彩来。许麻子也赞许地对那瘸子说:“我说,还是你龟儿有办法!”

但我却对这一幕感到很不舒服,对袁癫子内心充满了同情;下意识地扭头看看,发现童瑶瑶那目光中的含义,跟我完全一样。

我还远远地看见,大锤哥和彭芳挨着站在会场很远的边缘一角,但一会儿就不见了。

那天回家后我自发地写了一篇作文:《一次难忘的群众大会》,隔天就被陆珮老师拿到班上,当优秀范文念了,获得满堂掌声。

只有秋瓜儿和他的狗腿子苟小兵没有鼓掌,却嫉妒地呲着大板牙,撇着嘴。但这一点丝毫都没有影响到我愉悦的心情——因为我注意到,童瑶瑶除了兴奋地卖力鼓掌,看我的眼睛也是亮亮的,特别有神。

白沙河水从大山深处而出,一路欢快地向前奔流着;流到河街背后时,却被一道用不规则的石条石块垒成的简易堤坝拦住了去路。在一番徒劳的咆哮和挣扎之后,只得乖乖地进入河岸一侧的引水渠,顺着渠道向下游奔去;那渠变得越来越低,水流也就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呐喊着,一头冲进安装在黑乎乎的屋子下面的水车滚筒上,巨大的冲力使笨重的水车旋转起来,通过大小不一的各种齿轮的运转和传递,带动了屋子上层与之紧密相连的大石磨和挂面机——这就是水磨坊。

大锤哥用一根长长的竹棍横接在挂面机下面,等那刚被机器分解出来的湿面条瀑布似的缓缓而下,看准时机,在出面口齐齐地一把剪断;然后迅速地将搭满面条的竹棍提起,再一溜小跑,将那湿面条按序晾挂在晒场上的晒架上;随后又飞步赶回,重新用另一根棍子去横接那还在继续滑下的湿面条,然后再跑到晒场上去晾晒。整个过程紧张有序,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

我逮个空子,在书包里去找秋瓜儿给的那画本儿,同时得意地说:“给你看一本你想看的哈!巴适(好,不错)得很!”

“啥巴适的啊?”大锤拍打着沾在身上的白色面粉,兴奋地问。

“就是《三打白骨精》啊,秋瓜儿主动给的。”

但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却找出另外一本连环画来,也只好越俎代庖递了过去,嘴里纳闷地嘀咕着:“咋没见了呢?可能放家里了吧……”

“《智取威虎山》,还是电影画本儿啊!”大锤哥接过去快速看了一眼封面,笑咪咪地说,“我晓得这个,这几个字我倒全部认识的,革命样板戏嘛!但还没看到过电影呢。”

我有点儿炫耀地说:“莫说电影,很多人连这个画本儿都看不到呢!这是人家童瑶瑶专门从城里带来的,专门给我的!连秋瓜儿想要,都没搞得成呢……”

大锤咂咂嘴,坏笑道:“那个童瑶瑶怕是看上你了哦?要跟你耍朋友吧,嘿嘿……”

“乱说!你乱说!”我的脸顿时一阵发烧,一把夺回了画本儿,恼怒道,“我不给你看了!”

大锤哥不急不恼,伸出手指在我腋下挠挠,我的叫声立刻变成了笑声,那画本儿也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他一边翻看着,一边嘻嘻笑道:“这么多认不到的字呢,还是得你给我读一遍才行啊,东东老师!”

“不行!”我脖子一挺。

“为啥不行呢?”大锤哥头也没抬,“我等会儿就给你砍柴去!”

“不稀罕!”我继续黑着脸,“我自己能砍!”

“那,给你扯一背篼猪草好了?”

“不稀罕!我自己能扯!”

大锤哥笑了,抠着脑门子道:“硬还是把你这个小兄弟给得罪了啊,嘿嘿……”

我严肃地说:“得罪我没啥要紧,但不能得罪童瑶瑶!不能乱说她!晓得不?”

大锤哥被我认真的神色镇住了,连连点头道:“要得要得,我不再乱说了哈……王卫东老师好,请给大锤上课吧!”双手将那画本儿恭恭敬敬捧上。

我这才转怒为喜,接过画本儿,指着他命令道:“大锤同学,坐下!”

大锤就乖乖地坐下,我也挨着坐下;然后从第一页开始,给他念起印在画本儿下方的文字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磨坊里的机器已经停止了运转,其他人都陆续下班走了。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当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读到孤胆英雄杨子荣“打虎上山”时所唱的歌词时,一种遥远的英雄气概与身边的现实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带来的伤感与迷惑,很快就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敏感和柔弱的部分。我放下画本儿,停止了朗读。

一群麻雀飞到了晒场上,叽叽叫着,偷偷啄食着已经半干的面条;夕阳的余辉从密密的挂面之间穿过,随着它们的左右摇摆而变得闪闪烁烁、变幻不定;河风吹来一阵阵稻花的清香,稍远处,是引水渠里那清澈的河水在一如既往地流着,哗哗地响着……忽然之间,我喉头一哽,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

“咋了?”大锤惊讶地望着我,“咋不念了?杨子荣他到底进了土匪窝没有嘛?……啊,卫东你咋要哭了?”

我不想给他解释,也无法给他解释;我强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只轻微地摆了摆手。大锤也无法安慰我,叹道:“你呀!硬是一个书呆子啊!你这个小脑瓜子里头,一天咋想得那么多啊?”

忽然,一个小石子被扔在了晒场的地上,我愣了一下。大锤倒不惊慌,但脸却红红的,冲河边喊道:“上来嘛!没有别人,只有东东在呢!”

我纳闷地看去,片刻,彭芳背着一背篼猪草上来了,看见我,脸似乎也红红的,倒更显得娇羞可爱了。

看着他俩四目相对脸庞红红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就狠狠地掐了大锤一把,挤眉弄眼地冲他怪笑。

大锤更不自在了,咳嗽一声,故作严肃地问彭芳:“哎,你,有啥事么?”

彭芳看了我一眼,说:“当然有事。”

大锤故作严肃,生硬地挺着脖子说:“那就说嘛。”

“许麻子他,真坏……”彭芳只说了半句,又看了我一眼,脸红得更厉害,低头不说了。我便用力一推,将大锤一把推了过去,差点跟彭芳撞个满怀。然后吹着口哨,转身走了。

大锤很快就在背后叫住了我:“等到!你就这样子空手回去?不怕你妈骂你啊?”

我站住了,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下午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天色已暗,再上哪里打柴或扯猪草去啊?

彭芳几步走了过来,将那装满猪草的背篼从肩上卸下,交给我:“给你,背回去!”我脸红了,忸怩道:“这个,咋好意思不劳而获的呢……”大锤也走了过来,将那背篼提着强行让我背上,说:“猪草得嘛,又不是啥子金条!你不还给我念了一下午的画本儿么?背起走就是!”

我拗不过他们,就背着猪草回家了。远远地回头看去,暮色苍茫中,他俩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最后就像合在一起了似的,分不清了。

回到家里后母亲问我:“听说你现在跟秋瓜儿那些不成材的家伙搅在一起了啊?”

“哪个说的?”我很生气地大声反问。

“哪个?你们陆老师给我说的!”母亲严厉地说,“人家陆老师可是一片好心,怕你跟着他们混,混得个莫名堂就糟了!”

“其实我只是跟他交换画本儿……”我低声嘟哝了一句后,就沉默了。

“那也不行!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跳神!”母亲严厉地说,顿了顿,又放松了语气,“东儿啊,你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就这个样子,你爸爸现在的情况也不好……秋瓜儿他们那些人家正得势,又最会欺负人的,我们惹不起,但还躲得起!你可要长个脑壳啊,晓得不?”

我使劲点着头,决心跟秋瓜儿完全断绝关系。于是在家里找他那本《三打白骨精》,准备明天就交还给他,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难道那画本儿就像白骨精似的,化作妖风逃遁了?

我颓然地坐在火塘边猜想着,心里一阵发紧。忽然妹妹从里屋尖声嚷道:“妈妈妈妈!外公又屙狗屎巴儿了!——又屙在床上的!”

母亲叹息一声,丢下手上的活儿就往里走。我也准备跟过去帮忙,却被她一声断喝给止住了:“看书!”

我只好捧起一本书,就着火塘的微光看了起来。

第二天到了学校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气氛有些异样,秋瓜儿和苟腿子他们看我的眼神和表情,总是怪怪的,令我十分忐忑和不快。

放学后,我打扫完教室里的清洁,才背起书包回家。那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已经离开,路上的行人也很少了。

下了那道坡之后,路边是一大片稻田,翠绿的禾苗正扬花吐蕊。

秋瓜儿和苟腿子在稻田边嘻哈笑着,残忍地戏弄着刚从田里抓来的青蛙——他们将小鞭炮塞进青蛙的嘴里,点着后再放开;于是那可怜的青蛙就像衔着烟卷似的,嘴里冒着烟向前跳跃,但跳不了几步,就听“啪”的一声爆响,就张着炸伤的、无法合拢的大嘴倒下了。

“哈哈!这‘烟’抽得痛快吧?”秋瓜儿晃着脑袋怪笑着,审视着苟腿子送上来的、已经被炸死的青蛙,拨弄着青蛙那修长的双腿,“呵呵,看这个龟儿子,就像个婆娘一样,还长了一双美腿呢。要是拿油一炸,巴适得板(好得很)啊……”

“就是!”苟腿子向往地、夸张地咂巴着嘴,“老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哦,可惜没球得油……”

我厌恶地皱着眉头,准备远远地绕过去,却被他们喊住了。秋瓜儿嬉笑道:“王卫东,你娃咋老是躲着我们啊?”

“哪个躲了?”我硬着头皮回答,瞟了一眼他手上的青蛙,底气不足地抗议道,“你们这样子虐待动物,要不得哦……”

“就是啊!”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童瑶瑶,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翻开的书——她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到河边或山坡上去看书的。“知道吗?青蛙是人类的朋友,专门吃害虫的!”她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

秋瓜儿很不高兴了:“我说童瑶瑶,你怎么老是帮他呀?一个‘小保皇’!一个书呆子!”苟腿子也帮腔道:“就是!我们这些才是正宗的贫下中农革命后代,你咋不帮我们啊?”

童瑶瑶正色道:“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们这样对待动物是很不人道的……”

我内心十分感激童瑶瑶,但又不能在此时此刻表现出来,就背着书包准备离开。

秋瓜儿又是一声大喝:“给我站到!”那声音激动得腔调都变了,显然已经很生气了。

我被吓住了,站住了问:“干啥子嘛?”

“干啥子?”秋瓜儿一跳就跳到了我面前,恶狠狠地瞪着我,呲牙吼道,“把我那本《三打白骨精》还来!快点!”

我脸红了,嗫嚅道:“这个,确实对不起,找不到了……”

“啥子?找不到了?”秋瓜儿眼珠一转,凶狠地大吼,“我那么好的画本儿就遭你私吞了嗦?不行!给老子还来!”伸手就扯住我的衣领,“听到没有?”

我自知理亏,一时间任由他发威,没有言语。苟腿子也狐假虎威地瞪眼大喊着:“赶快还来哈!不然后果自负哈!”

童瑶瑶杏眼圆睁,勇敢地挺身而出:“放开他!有多了不起的嘛?我帮他赔就是了!”

“赔?你拿啥子赔?”苟腿子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说,“那可是绝版,买都买不球到的哦……”

“那我多赔几本不行吗?”童瑶瑶认真地问。

“不行!”秋瓜儿语气坚决地说,淫邪地看着童瑶瑶,“呵呵……硬还是心痛了嗦?硬还是真把‘小保皇’当你的野老公了嗦?”他下流地伸手去摸童瑶瑶的脸蛋,却被她一掌打开了。

“秋瓜儿!”我大声喊道,“你不要动手动脚,乱说人家哈!”

“哟呵呵——”秋瓜儿来回看着我和童瑶瑶,酸溜溜地说,“硬还是一对野鸳鸯呢,硬还是心心相应呢……”最后恼羞成怒地大喊道,“还我的书来!——我就要我的那一本,别的啥都不要!”

“真不讲理!”童瑶瑶又气又羞,那张漂亮的脸都胀红了。

苟腿子给秋瓜儿抛了个眼色,转脸对我们说:“算了,我们也当盘好人,赔不出来也可以……但王卫东必须另外做一件事,就饶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童瑶瑶却抢先发问了:“做啥子?你说!”仿佛她就是我的监护人似的。这,既让我感到欣慰,同时又很羞惭: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将秋瓜儿这些坏家伙统统打翻啊?

“简单球得很!”苟腿子嘻嘻怪笑着,弯腰将地上一只已经麻木瘫痪、但一息尚存的青蛙提起来,硬塞进我手里,然后摸出鞭炮、火柴来,“你呀,就亲手给你们这个动物朋友点支烟,让它早点儿上天堂去哦,嘻嘻……”

他一边说,一边强行硬塞,我也用力推挡着;纠缠之际我大叫一声,那只青蛙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秋瓜儿的脸上。

秋瓜儿大骂道:“狗日小保皇还敢打我?”话音未落就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我的肚子上,踢得我踉跄后退;紧接着,苟腿子又挥手一拳打在我脸上,打得我鲜血直流。随后他两个就是一阵凶狠的拳打脚踢,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恍惚中只听到童瑶瑶在一旁大声尖叫和哭喊,疼痛和羞愤使我差点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从河里远远传来一声怒吼:“不准打人!——秋瓜儿你两个,赶快停手!”

我听出这是大锤哥的声音。眯缝着已经发肿的眼睛看去,见大锤哥提着砸鱼的铁锤,脚踏水花飞奔而来,就像《水浒》中提着板斧劫法场救宋江的黑旋风李逵一样。秋瓜儿和苟腿子吓得惊叫一声,狼狈撒腿逃窜。

于是,大锤哥和童瑶瑶,还有其他热心的路人一起,赶紧将我送到了医院。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的挨打经历。它带给我的并不仅是身体的伤痛,而是心灵的屈辱;而且,因为是在自己心仪的女孩前当面发生,这种屈辱感和挫败感更是加倍地放大,成为自己青涩的少年时代心底最深的痛。那种痛,只能自己咀嚼吞咽,而羞于向任何人诉说。

得到消息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医院,一看到我头上缠着纱布、手上插着输液管的样子,心痛不已地大哭起来,同时用手指着我,哽咽着说道:“你呀你!叫你不要跟他们那些人混,你硬是不听啊!你呀你……”

我张张嘴想辩解,却听到童瑶瑶先说话了:“阿姨你别急,王卫东同学也并没有跟他们混在一起,是他们太坏了!”

“是啊,”大锤哥也说道,“东东这兄弟一向就是个乖娃儿,大家都晓得的嘛。就是那几个家伙,坏得很!”

母亲止住了哭泣,忽然,她咬牙一把就扯掉了输液管,拉着我的手大声说:“走!跟我找他们讲理去!看他们拿啥子话说?”

“跟他们那些人有啥子理讲哦?”

“那一家人是出了名的霸王啊!”

“各人把娃娃治好就算了!”

周围的人都在劝阻。

我也扭摆着,抗拒着——我不愿以一个纯粹的受害者的形象去展示在众人面前,即使能够获得善良的同情和正义的伸张,在我看来,那都意味着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弱者而已。是的,很多时候,我过重的面子心几乎压倒了一切。

母亲恼了,指着我大声呵斥道:“屁用没得!受了欺负还不敢去说啊?——老天爷,我们家硬是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啊……”随又啜泣起来,同时用力把我往外拉,“不行!今天就得讨个公道去!不然今后还咋个活人?”

慌乱中我注意到童瑶瑶看我的眼神,既有对我内心的理解和赞同,又有暗示我听从母亲的意思,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抗拒,身不由己地被母亲紧紧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赶到了秋瓜儿的家。

“开门!开门!”母亲用拳头砸着那紧闭的院门,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听到没有?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秋瓜儿的妈——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头上裹着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包布,手里拿着一支外公那样的烟杆,给我的感觉就像《半夜鸡叫》里的地主婆一样——黑着老脸出来了:“吵啥子吵?要死人了嗦?”

她的冷漠无礼更加激怒了母亲,母亲点着头大声回答:“就是!就是要死人了!——你各人好好看看哈!”随后一把将我推到对方面前,指点着我身上的伤:“你看!这就是被你家娃儿给打的!他都大我娃儿那么多啊,还下这样的狠手……”声音又哽咽了。

秋瓜儿的妈敷衍地看了我身上一眼,转身阴阳怪气地喊道:“老二,去把那个瓜娃子找回来!把他的手砍球了,好让人家出气!”

话音刚落,她家的老二,还有老三,还有秋瓜儿的姐姐顿时鱼贯而出,个个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真不明白她自己那么瘦小,竟然还生出了这么多的大个子来。但有一点他们母子们是一样的,那就是表情冷漠,脸色阴沉。

我被吓住了,悄悄去扯母亲的衣襟,示意她离开。

母亲却毫不惧怕,“啪”的一下打开了我的手,冲秋瓜儿的妈大声说:“那就去找啊!咋个都还站起呢?赶快去找啊!”

“找?你说去找就去找嗦?”那老二凶狠地接口了,“我们又不是啥子‘保皇派’‘走资派’,还要听你下命令嗦?”

“就是!”老三和那姐姐也附和着,嬉笑着,拿眼瞪着母亲,“还敢跑起来吆喝我们这些革命群众呢,哼!”

“这下子你各人看到了的哈,”秋瓜儿的妈吧嗒了一口烟,乜斜着母亲道,“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了他们的哈!要找你各人去找哈!”转身就往屋里走。

母亲赶了过去,一把抓住那老女人,激动地大喊道:“站到!把我娃打成这个样子了,连一句说法都没有啊?啊?也太不拿我们当人了嘛!啊?”

那老女人扭动着身子想摆脱,却被母亲抓得死死的,于是,她那几个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子女在愣怔了片刻之后,都围了过来。

我又急又怕,叫了一声:“妈也,算了嘛,我们回去嘛……”

这当儿,秋瓜儿却从外面愣头愣脑地进来了。母亲看见他,就像看见凶手似的奔了过去,大声责问道:“我问你,你为啥子要这样子打他?啊?”

秋瓜儿本来还有些心虚的,但一看周围全是他自家人,敌我力量的对比如此悬殊,就脖子一挺,强硬地回答:“他把我的画本儿弄丢了!”

“一个画本儿弄丢了就该打人啊?”母亲的眼泪又出来了,“还下死手打!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啊?”

突然那老二凶横地大骂起来:“你个保皇派婆娘!走资派婆娘!是人不是人你各人晓得,还敢跑到我革命群众家里来闹!给老子滚出去!”其他几个也跟着大喊:“滚出去!滚!”并抹脚挽手,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母亲气得全身发颤:“咋的?你们还要打人哪?”

“你以为我们不敢打嗦?”那老三喝骂着,率先动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就往外推,“老子们打的人多得很!给老子滚!”

母亲也用力抓住我——但不是把我往回拉,而是反往对方怀里推,同时悲愤地哭喊着:“打!给你打!要打就给我打死!今天你们不给我把他打死,就没个完……”

我羞辱难当,在两只有力的大手之间徒劳地挣扎着,哭叫着。

那老二也恼羞成怒了,赶过来揪住了母亲的头发,一边骂着,一边扬起了拳头:“老子打死你……”

这当儿,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似的大喝:“放手!”

老二们被这声大喝给震住了,缓缓地停下了动作。

发出这声大喝的,不是大锤,也不是其他什么人,竟是一个跟我们家并无交道的老头,中医院的胡医生。母亲后来感激地说,就是胡医生在那个关键时刻的一声大喝,才拯救了我们母子免遭毒打。胡医生是本地很有威望的老中医,他制止了老二的暴力之后,激动得满头银发颤动,对那一家人严肃地教训道:“你们听我一言:人哪,莫要只看到眼前得意,要想到世道长远哪!做事要有余地,那等于是给自己积德啊,晓得不?”

胡医生勇敢的挺身而出和仗义直言扭转了当时的形势,人们纷纷指责起秋瓜儿一家人来;大锤哥,童瑶瑶,还有陆珮老师,都赶紧走了过来,低声劝慰着,将我和母亲拉走了……

其实在我的内心,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声大喝是大锤哥,抑或是童瑶瑶、陆珮老师他们发出来的啊!尽管我也知道,在当时的那种境况下,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为难之处——比如大锤哥,他自己都还是个黑户呢,咋能替我出头?还是母亲化解了我心头的这个不快和郁闷,她说:“娃儿啊,不要去责怪别人没有为你做到的,而是要感激别人为你做到的,这样子才会有长久的朋友。”

我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没有去上课。童瑶瑶就每天下午到我家里来,给我补课,也就是讲解一下当天那些新课的要点。我的悟性很高,一点即通,效果不错。母亲很是感激,几次都要留她吃饭,都被童瑶瑶礼貌地拒绝了,而我也并没去特别挽留——彼时生活紧张,我知道她是不想增添我们的麻烦;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家里太过寒酸,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招待来,反而会令我丢脸。

我又回到学校上课了。秋瓜儿和苟腿子看到我,颇有些不自在,彼此都不说话了。陆珮老师也更加关照我,遇到劳动课和体育课什么的,就不让我参加,而是安排我回到教室看书。秋瓜儿也只是悻悻的,没有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妄发议论。不久就是中期考试,我依然保持着全班第一的好成绩,而秋瓜儿依然排在末尾,这让我很是高兴,感觉找回了自尊。

麦收后的一个夏夜,从城里来了个电影放映队,在学校的操场上放了一回“坝坝电影”。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当然,我的这句话并不仅指看场电影的不容易——须知彼时,能够看到一场电影简直就像过节,哦不,比过节还要享受;更深刻的含义,还在于她,美丽的青春少女童瑶瑶。

天刚擦黑,打着电筒的,提着马灯的,舞着火把的,扛着凳子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电影的人,将学校的操场挤了个水泄不通,周围的树杈上都骑着人,甚至连银幕背后的那一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尽管那里所看到的图像是反着的,都没影响到他们的兴致和热情。

我和童摇摇按照事先的约定,早早就占好了位置;但又怕引人注目,就故意隔着几个人的距离,若即若离。

电影放映前,照例先是公社领导讲话。那个精瘦的何副主任讲了一番革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要如何抓革命促生产,以及感谢上级部门关心贫下中农革命群众送电影下乡等等。好不容易听他们啰嗦完,银幕亮了,但还不是正片,而是一组宣传当前革命形势的标语和图片的幻灯,放映员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进行同步朗读……如此几番折腾之后,谢天谢地,电影终于开始了。

最先放的是故事片《南征北战》。跟《地雷战》、《地道战》一样,都是彼时反复放映乃至于人们对故事情节都已经倒背如流的程度,但大家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提前说出里面那些人物的台词来。其实今天大家兴致很高的原因,是等着看后一部外国影片,那是苏联故事片《列宁在十月》。之前就有神秘的传说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里面有亲嘴的镜头。

电影开始后不久,我和童摇摇在不知不觉间就挨到了一起。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人在窥视我们,大家的目光都定格在银幕上了。

那部片子放了不久,果然就出现了男女接吻的镜头。下面就起了一阵惊叹声,还夹着怪笑和起哄。放映员赶紧拿起话筒,操着一口“川普”大声解释道:“社员同志们!革命群众们!请大家莫要大惊小怪,莫要大惊小怪!这个,外国人亲嘴,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风俗习惯,就相当于我们的握手,握手哈……”

下面爆发起一片哄笑,那些大小伙子们整齐地大声喊叫着:“握手!握手!握手!”

我偷眼看看童瑶瑶,结果她也正转头看着我,目光亮亮的。我感觉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

电影继续着。

忽然,黑暗中,有一只温软的小手碰触到了我的手……先是悄悄地、轻轻地、试探性地靠近;之后,那只手慢慢张开了五指,就像一只章鱼张开了它所有的触须,柔软而又坚定地穿插进我那僵立的指丫。我的心狂跳起来,沉睡的激情被温柔地激活,我的手指也变得坚定而又勇敢,开始主动地去迎接和寻找,终于,十指相扣、两手紧握……而就在这一瞬间,我和童瑶瑶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暗示与默契,转身离开了操场,在依稀可辨的黑暗中一路狂奔,转眼就来到了杨柳如烟的白沙河岸边。

在一颗虬枝弯曲、树干粗壮的麻柳树下,不约而同地,我们都停住脚步,站下了。平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站得这么近,彼此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那急促的呼吸,以及剧烈如鼓的心跳。但我们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着,站着,沉默而又深情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对方——那是白天里谁也不敢这么近距离地男女相对的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整个的人已经到达了一个美丽的巅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令我一阵晕眩。

“嗨,你……”童瑶瑶那双漂亮的眼睛比夜色中的星星还要闪亮,压得低低的声音似乎还有些颤抖,“你,‘那个’过吗?”

我迷迷糊糊地反问道:“什么‘那个’啊?”

“就是,就是……‘握手’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被她一下子紧紧地搂抱住了。她的个头比我高大,我没想到她竟然也如此有力。当她那少女的清香随着河风扑进我的鼻孔,她温热的嘴唇和无声的泪水贴到我的脸庞,听到她那“王卫东啊王卫东你为什么不比我大些啊……”的喃喃细语之际,我却咬咬牙,用力将她推开了。

“你……”童瑶瑶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一样,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你,怎么啦?”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醉汉似的走进河里,弯下腰,捧起清凉的河水浇到自己头上。

童瑶瑶也走了过来,将我的头使劲扳了过去正对着她,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怎么啦?难道我伤害你了吗?啊?”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其实我内心深知,在那一瞬间,是强烈的自卑和愚蠢的自尊彻底地压倒了自己。

童瑶瑶幽怨地喃喃自语着:“知道吗?这可是我的初吻啊,好多人都想占有,却被你给拒绝了……”

我过意不去了,轻声说道:“对不起……谢谢!”

童瑶瑶重新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道:“抱抱我,好吗?知道吗?我其实好孤胆好无助啊,他们那些人都不怀好意,都想欺负我……卫东,你要是比他们还强大还有力该多好啊,可是你……你就抱抱我,好不好?”

我感觉到这个拥抱的意义跟上次不同,迟疑了一下,就伸出原本垂下的双手,拥抱住了她。她在我耳边继续说着:“知道吗?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右派、反动学术权威,都被打倒了,住‘牛棚’去了……不然我怎么会来你们这里啊?”

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脸庞直往下滑落,我内心一阵辛酸,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们俩就这样站在河水中,一直紧紧地拥抱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连时间也停滞了。

忽然,童瑶瑶一把推开了我,开始解着胸前的衣服。我被吓了一跳,愣愣地问:“你,要干嘛?”

童瑶瑶一言不发,飞快地脱掉了衣服,将它们全部塞到我的手上。紧张和激动之中,我还没完全看清她已经赤裸的身体,她就转身向河的中央跑了过去,“噗通”一声扎进了深潭之中,片刻又冒出头来。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到她在潭水中大声命令道:“王卫东,你去河边给我站岗哈!我要洗个澡!好好洗个澡!还有,不许偷看哦——”

我下意识地、机械地点着头——她其实根本就看不到,捧着那还散发着她体香的衣服,慢慢回到岸上;之后,我就像个忠实的哨兵似的,在那里警惕地左右张望起来。还好,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这是夏夜的一轮满月,浩瀚的夜空变得一碧如洗,只有几缕棉絮般的云丝在月亮旁边缓缓地移动;远处,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温柔而又明亮的光芒;田野里蛙鸣阵阵,微风飘来即将成熟的稻谷的清香;月光下的白沙河中,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悄悄地裸身沐浴着……也许,这就是我此生所遇到的最美的一个夏夜。我感觉自己就像神话故事中,那个偷拿下凡洗澡的七仙女衣服的牛郎。恍惚之间我蓦然想起,那个上学的早晨,我在朝阳中遭遇袁癫子的裸体而狼狈逃窜……

我听到由远而近的踏水声,童瑶瑶已经向岸边走来了。虽然朦胧的夜色让她的身体也显得一片朦胧,尽管她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但月光还是勾勒出了她那已基本成熟的、少女那婀娜曼妙的曲线。快到岸边时她站下了,我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却感知到了她的踌躇、羞涩和不安。于是我故意咳嗽一声,示意她的衣服就在这里,然后猫着腰,贼一般地小跑着避开。

在暗处我看到,童瑶瑶穿好了衣服,站在那里左右张望着。我知道她是在寻找我,但我却不出一声,也不现身出去。童瑶瑶踌躇了片刻,之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一直远远地尾随着她,暗中保护着她,一直到她回到她亲戚家里。看着她进了大门,才放心地离去。

此时,电影已经散场,扛着凳子、背着孩子或打着手电舞着火把的观众们,正喧闹着各自回家。我听到有人在争论外国电影的好看与不好看,从心里微微一笑——我虽然没有看完《列宁在十月》,但我知道,我却看到了另外一部美丽的电影,它将长久地叠映在我心中,而且,为我独享。

然而,第二天上课时,我身边那个座位一直是空着的;直到下午放学前,童瑶瑶都没有出现,令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定,惶惶不安。

我终于鼓足勇气,到办公室去探问陆珮老师,童瑶瑶同学是不是病了?

陆珮老师的回答令我深感突然和意外——童瑶瑶走了!回城去了!至于为什么走得这样仓促,陆珮老师也不知道。

我失魂落魄了许久,也猜想了很多。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对我也是不辞而别?我想写封信给她,这才发现,我居然连她城里的地址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还是写了封信,用信封装好,将它放进用纸折成的“小船”里。放学回家的时候,特意绕到那晚童瑶瑶沐浴的潭边,将纸船轻轻地放到河中,看着它飘飘荡荡,顺流远去。

我在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就像母亲之前为我“叫魂”的话那样:“童瑶瑶哎,请把被你偷去的魂给我还回来——”

其实我也完全明白,美丽的童瑶瑶啊,她并不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她之于我,就是一片遥远的浮云,一次忧伤的春梦,一道美丽的彩虹……

坏有坏报,小霸王秋瓜儿出事了!

我目击到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老实说,尽管我一直受他欺负对他自然也心怀不满,但当我亲眼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之时,内心又五味杂陈,甚至还有几分同情。

除了“刮鱼”、“端鱼”、“砸鱼”以外,彼时我们乡下还有一种很烈性的捕鱼方式,就是“炸鱼”。事实上,那时人们捕鱼的动机还并不在于享受口福,很多时候都演变成了一种娱乐方式,以此填补生活的无聊和空虚。

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带着妹妹在白沙河的牛角潭边扯猪草。牛角潭是一个深潭,潭里鱼儿肥壮,岸边水草丰茂。

不久,秋瓜儿和苟腿子晃晃悠悠地来了,在牛角潭的另一边鬼鬼祟祟地忙碌着什么。

我和他们隔河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互不理睬——我们的冷战已经持续很久了。

我看看背篼里的猪草已经差不多了,就招呼道:“妹妹,回去了!”

妹妹在河边追逐着小鱼和螃蟹,兴致正浓,摇头说:“不嘛!我还要玩呢,这里真好玩……哥哥,他们还要炸鱼呢,我想看!”

其实我也听到了秋瓜儿他们要炸鱼的话,我一直很反感这种毁灭性的捕杀方式,就添油加醋地给妹妹说道:“炸鱼那是很残酷的哈——你喜欢鱼儿吗?”妹妹说:“喜欢呀!特别是小鱼儿呀!”“可是,一炸,‘轰——’不管大的小的,鱼就死光光了……”

妹妹听明白了,就生气地转头冲牛角潭那边大喊,动作快得我都来不及阻止:“不准你们炸鱼!听到没有,坏蛋?不准炸鱼!——”

那两个家伙都听到了,却嬉笑道:“我们偏要炸,又能咋的?”

秋瓜儿故意从苟腿子手里抢过已经填好炸药、装上雷管和导火索的、用玻璃酒瓶做成的爆炸瓶,歪着头挑衅地看着我们,呲牙笑道:“看到没有?不但要炸,我还亲自炸呢,看好了哦……”

他将导火索凑近苟腿子,让他用打火机点燃,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做出要向潭里投掷的动作,嘴里还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怪声嬉笑道:“同志们,炸碉堡了,冲啊——”

妹妹更生气了,一边往那边跑一边大声制止:“坏蛋坏蛋!不准炸鱼!”

我赶紧大步追去,将妹妹一把拉住,抱起她就往后跑:“都快炸了呢,你还敢……”话未说完,就听那边“轰”的一声巨响,炸药响了——但听那声音,不像是在深潭里爆炸,因为没有那种沉闷的感觉,倒显得过于清脆和单薄;随即,就听到一声尖利而又恐怖的哭喊,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放下妹妹,回头看去,竟被吓了一大跳——

秋瓜儿已经倒在牛角潭边的沙滩上,在地上翻滚着,哭喊着;他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右手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哦不,准确地说已经没有手掌了,五个指头被完全炸飞,不知去向;沙滩的上空,是一片正在冉冉上升的爆炸后的白烟;而牛角潭里,却依然水平如镜,波澜不兴——那个爆炸瓶果然并没有在潭中,而是在秋瓜儿的右手上爆炸了!

苟腿子也被熏得一脸乌黑头发直立,他惊慌失措,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秋瓜儿身边绕着圈,徒劳无益地乱跑着、惊叫着……

妹妹被吓呆了,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冲着下游公路的方向,以手做喇叭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被炸伤了——”妹妹也学着我的样子,用力大喊起来。

随即,有大人在远处出现了,听到我们焦急的喊声,就急急地向这边奔来……

于是,小霸王秋瓜儿成了断掌残废,名气倒是更大了。一提到那个炸鱼的“断掌崽儿”,全公社人人皆知。从那之后,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似乎都随着那只手掌一起给炸飞了,成天无精打采蔫眉日眼的,连狗腿子苟小兵似乎也疏远他了。

老实憨厚的外乡人大锤,准备和地主子女彭芳结婚了。

彭芳的老汉儿彭老黑起初似乎还不是很满意,但叽咕了几句后就表示了沉默。虽然把女儿嫁给一个外乡人非他本意,但一想到自己还是个“黑五类”的身份后,他就泄了气,只好黯然默许。大锤哥也很“懂得起”,在彭芳家出大力流大汗很是一番好表现,最终取得了她全家人的一致同意。

大锤哥很高兴,穿得周周正正的,和彭芳一起到公社去扯结婚证,还专门拉上我一道。他说自己认的字很有限,有我这个优秀学生和哥们儿陪同起,可以给他壮胆提劲。

没想到的是,本来办结婚证的公社民政助理员回家坐月子去了,她的工作由武装部长许麻子代替,这下就麻烦了。

“我说,你,还想结婚?”许麻子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对大锤哥恭恭敬敬递过去的香烟和糖果视而不见——那桌面上已经散乱地放了很多的糖和烟之类——傲慢地瞟着大锤哥,拿手指指彭芳,“和她?”

大锤哥点点头。许麻子又看着彭芳:“我说,你,真的愿意跟他?”彭芳没有说话,只肯定地点着头;但她受不了许麻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随又转过了脸去,看着别处。

许麻子也转过头来,他的脸上充满了鄙视和嘲笑:“呵呵,结婚?我说,你们这样的,还结个脑壳昏哦!我说,一个黑户,一个地主家庭……”

大锤哥和彭芳都脸红红的,却都不敢反驳。

我受不了老实人受欺负,尤其是许麻子那副可恶的嘴脸,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热血冲动起来——其实自从上次挨打和童瑶瑶的不辞而别之后,我的性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口质问道:“为啥不能结婚嘛,他们?”

许麻子没料到我会出语质问,愣了一下,才反问道:“我说,这关你一个学生娃啥子事?我说,你娃娃,是他们的啥子人?”

“朋友!不可以么?”我挺着脖子,继续质问道,“未必出身不好的人没有户口的人就该永远打光棍嗦?”

“嗬——”许麻子拖长了声调,瞪圆了眼睛,一把将藤椅推开站了起来,“我说,你是哪个学校的?哪个班的?什么立场!”

“你管我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我毫不畏惧,声音也加大了,“你就是狐假虎威,故意刁难!”

大锤哥大惊,赶紧将我拦住;见我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怕惹出更多的麻烦来,就和彭芳一起,强行将我拉走了。

许麻子在办公室里恼羞成怒地大骂,那嗓音都变了调:“给老子查一查!那娃究竟是个啥角色?我说,老子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呢,简直要翻天呢……”那个何副主任——就是在群众大会上当众斥责过许麻子的那一位——嘲讽地笑道:“许麻部长,你硬是本事大呢,跟一个学生娃也这么计较……”许麻子蛮横地大吼道:“你又来了!关你球事啊!我说,把老子惹毛了,老子啥人都不认……”两个人立刻大吵了起来,办公室里一片混乱。

彭芳紧张地说:“糟了!许麻子他要收拾东东哦,他那么坏的人……”大锤哥也叹息着:“唉,就怪我把你带起来,连累你了!”

我却一点没有紧张和畏惧,相反还有一种英雄般的自得和畅快,竟放声大笑起来。

走出公社大院门口,我告别了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那一对,一个人往家里走去。

“嘿!王卫东——”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跟我打招呼,就转头左右寻找着。片刻,一个家伙从旁边的巷口里鬼鬼祟祟地出来了,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秋瓜儿的狗腿子苟小兵。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堆满了巴结的、卑恭的假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的笑——虽然是假笑。

我不想理他,转身欲走。

“哎不慌走嘛……”苟腿子赶紧快走两步过来,伸手拉住我。

“干啥?”我身子一摆甩开他的手,睁大眼瞪着他,“还想打我嗦?”

“咋个会呢,再也不敢了……”苟腿子嘻嘻笑着,低声神秘地说道,“我有个东西,珍贵而又重要的东西!你保证需要!”

“啥东西嘛?”我被吸引了,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跟我有关系吗?”

“是秋瓜儿的东西,但我准备交给你哈……”苟腿子讨好地笑道,“我以后就跟你耍,不跟他一伙了哈,要得不?”

“啥子?你要当……叛徒?”我惊讶地问。

“反正我今后,肯定不跟他一伙了!”苟腿子语气很坚决。

我嘲讽地一笑:“是看他现在成了‘断掌崽儿’,大势已去了吧?”

苟腿子满不在乎地撇嘴道:“随便你咋说都要得,我无所谓的了……你到底要不要那东西嘛?”

我想了想,点头道:“要!在哪里呢?”

苟腿子神秘地对我说:“跟到我走嘛!——藏在我家里头的。”

我于是不再说话,就跟着他走了。

苟小兵的家跟他主子秋瓜儿的家就在同一条街的两边,对门而望。快到他家时,他叫我在一旁等候,自己下意识地打望了一会儿对面,见没什么动静,才回头招呼我进屋,嘴里还低低地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令我暗暗好笑:看起来,当叛徒的滋味确实也不好受的啊,两头受制,实在是窝囊得很。

他家大人都随生产队一起出工去了,家里只有一个头发苍白蓬乱的老太婆,眯着双眼,薄薄的嘴皮在机械地蠕动着,似乎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巫婆一般定座在堂屋里的一把太师椅上。“你就在这儿等我,我进去给你拿!——我一直给你珍藏着的呢。”苟腿子讨好地说,见我注意到了那个老太婆,就在我耳边低声解释道,“她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不用怕的哈。”我暗暗一笑,说:“既然这样,你咋还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苟腿子也笑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嘛!革命警惕要随时提高,懂嘛?”我一下子觉得这小子原来如此好玩,就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少说废话,快点去拿!”

苟腿子就进里屋去了。

堂屋里光线很暗,但几缕阳光从墙壁的缝隙中穿过,明晃晃的就像几把宝剑刺进屋内,无数的尘埃在光影中冉冉上升。忽然,我听到那老太婆喉咙里发出明显的咕噜声,见她伸出手去,刚好就着旁边桌上的一只茶缸,端起来喝了几口,晃了晃,叹息一声,又准确无误地放回了原位。很显然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固定而又习惯的位置。

我几步走了过去,端起杯子一看,里面果然没有水了。就到处去寻找开水瓶,但找了一大圈却没有找到。这时苟腿子从里屋出来了,示意我赶紧出去。我指点着说:“可她……你家的开水瓶在哪里啊?咋找不到呢?”“你咋找得到哦?”苟腿子苦笑道,“我在这屋头都呆了十几年了,就从没看到过啥子开水瓶!走!管球她的!”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听到那老太婆在身后低低地咒骂道:“砍脑壳的!一屋的砍脑壳的,大大小小的砍脑壳的……”

出门时,苟叛徒又紧张地侦查了一番对面之后,才招手让我尾随其后,一溜小跑奔到了学校操场的围墙边。

其实我已经猜出那个“珍贵而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了。当苟腿子将手伸向怀里,还没有取出它来的时候,我就抢先问:“是《三打白骨精》吧?”

苟腿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连连点着头,将那本连环画双手送到我面前:“王卫东你娃儿硬是聪明呢……‘高家庄,实在是高!’”他模仿着一部抗日电影里鬼子太君的台词,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我接过画本儿,心情复杂地翻动着;忽然间鼻子一酸,泪花在眼里直转,但我不愿意在苟小兵这样的人面前表现出来,强忍住了。

“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挥动着那画本儿,问。

苟腿子眨巴着眼睛望着我,请求道:“我说了,你不要记恨我哈……”我点点头,同意了。

原来,一直嫉恨我的秋瓜儿早就想收拾我,但找不到机会,最后灵机一动,从我最喜欢的东西——连环画入手,精心设置了一个阴谋:他主动借给我《三打白骨精》,又派苟腿子悄悄从我书包里将它偷走,然后以我还不出书来为借口,成功地“收拾”了我……

“说老实话,你在班上成绩最好,人也好,我其实一直很、很……”苟腿子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就用“那个”代替了,“嗯,很‘那个’你的,晓得不?”

我知道他的“那个”是“崇拜”或“仰慕”之类的意思,内心十分受用,但我却故作矜持,一言不出。很显然我已经懂得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莫测高深,从而有利于提升我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了。呵呵!

“那你现在为啥子又要当叛徒?”等他絮絮地说完了,我才冷冷地反问。

“叛徒?我这可算不上是叛徒啊!”苟腿子声音大了起来,委屈地说,“晓得不嘛?秋瓜儿他,我其实一直都很、很、很……”他又找不到准确的词语了,急得干瞪眼。

“很‘鄙视’,对吧?”我说。

“对对,是‘鄙视’,很鄙视他的!他真的很坏!我心里头就只瞧得起你的!所以这就算不上是叛徒……”

“那你为啥子还一天都跟着他,给他当狗腿子?”

“不跟他他要收拾我,欺负我呀!他那么厉害,我也怕呀……”苟腿子急急地辩解着,随后变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当然,跟着他也有好处的啊!”

“什么好处?”

“就是,不会受别的坏娃儿欺负了啊!”

“你把这本破书还给那个‘断手掌’吧!”我顿了一顿,将那画本儿扔在苟腿子手上,转身大步开走,“我不需要了!”

“那,以后,我可以跟你耍吗?”我听到苟腿子在我身后可怜兮兮地问。我懒得答理他,继续往前走了。

一切似乎在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比如,知青开始回城了;比如,陆珮老师告诉我,国家以后将会恢复高考制度了,而我,因为品学兼优“又红又专”,且不存在政审问题,将被直接推荐上城里高中就读;比如,父亲也来信,不但证实了陆珮老师的说法,还说已经跟城里高中的校长联系好,以后我就去那里住校,若不习惯,开始还可以在他的宿舍里暂住一段……总之,就像苟叛徒“弃暗投明”向我主动示好所带来的好心情一样,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大解放,就连随口哼唱的歌曲已不再是革命样板戏,而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但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像童瑶瑶的突然消失一样,大锤哥和彭芳二人私奔了!

我得知消息后,立马跑到水磨坊。

渠水依然在奔流,水磨依然在旋转,晾晒架上,那一排排的挂面依然随风摇摆……但,没有了大锤哥的身影,那里的一切对我而言,似乎都失去了生气,没有了意义。

对于他们的私奔,人们大都摇头叹息:“那两个娃啊,硬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彭芳家的附近,远远地看到她父亲彭老黑,正在院坝里佝偻着腰,用推耙来回翻晒着新鲜的稻谷。我从没跟他这样的地主说过话,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怅然离去。

我可怜的大锤哥啊,你们到底去了哪里?没有户口和结婚证,你们在异地他乡,能够过得好吗?

就在大锤哥他们私奔后大约半年的时间,忽然发生了一件震惊全省的血案。杀人凶手不是别人,竟然是公社武装部长许麻子!

血案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据后来的调查显示,幸好是在周末人少的时候,否则被杀的人将会更多——当时,距公社不过公里之遥的我们都听到了枪声,刺激得我们十分好奇和兴奋,但却被随后的血腥传说和大人的严厉制止控制在了屋内,连门都不敢出。

人们在惶恐不安中渡过了难捱的一夜。但第二天的清晨,我们又恢复了兴奋——从城里驶来许多军车,车后扬起了滚滚灰尘,颇似战争电影里的场面。

我们,还有很多大人,都纷纷跑到白沙桥旁的公路边观望。

绿色的军车上,是穿着绿色军装的全副武装的战士,车头上还架着一挺配有圆盘弹匣的机枪。一辆、二辆、三辆……整整三辆军车,看上去十分威武雄壮,令我们发出阵阵羡慕的喝彩,甚至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大煞风景的是,袁癫子不知啥时也出现在公路边,一本正经地向着军车立正敬礼,令人啼笑皆非。

军车过后,是一辆被我们称为“包包车儿”的吉普——彼时的“包包车儿”,只有县上的大官儿才能坐的——可见许麻子这事影响之巨。

那辆吉普从我们身边经过后,忽然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冲我们这边急急地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车后灰尘弥漫,我没看清,也不知道那人在召唤谁,却听旁边的苟腿子用急促而又巴结的语气冲我叫道:“你老汉儿!是你老汉儿!还不快去!”说完还推了我一把。

我慌乱地走了过去,真的,那人确实是我父亲,看上去有些憔悴和疲惫,但似乎又有几分兴奋。由于长期分隔,我对他的印象十分淡漠,每次相见,不但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有种陌生和别扭的感觉。但今天似乎不同,可能是父亲坐的“包包车儿”,而且是紧跟在威武的军车之后的缘故吧?父亲从窗口递过几本崭新的画本儿来,说:“给妈妈说一声,我被临时抽去参加调查工作,结束了就回来一趟哈!”然后就关了窗子,吉普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低头嗅嗅新书的墨香,看看周围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心里颇有几分受用。忽然,我看到远处有一双闪烁躲避的眼睛,仔细一看,是秋瓜儿,垂着那只断掌,一个人孤独地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里,神色凄惶地张望着。我心里陡地产生一种同情,想了想,就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审视着他。秋瓜儿紧张而又戒备地咕哝一句:“你,要干啥?”我沉默了片刻,抽出一本画本儿来,连封面的名字都没看,就递给了他。秋瓜儿的脸顿时红了,呲着大板牙,难堪地似笑非笑了一下,转身走了;但只走了两步,却又转身回来,用另一只好手接过画本儿,对我鞠了一躬,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苟腿子不知啥时站到了我身边,冲我讨好地竖起大拇指,咧嘴笑道:“高!高!比高家庄还高!真是那个、那个……”他又没词儿了,便胡诌道,“嗯,大胸啊!”

“啥子‘大胸’哦?”我自豪地说,“这叫胸怀宽广!男人!懂吗?”

“那是,那是!”苟腿子巴结地笑道,“王卫东是真男人啊,我们都没得你的胸大!”

“呸!”我也笑了,“我的胸大?把我当女人了嗦?硬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周围的人都笑了。一个大人说道:“苟娃儿呢,你看人家多有词儿!同样是在读书呢,你娃臊不臊皮(羞愧、丢脸)哦?”

“臊!臊死了!”苟腿子嘻嘻笑道,“没球得法呀!我们这号的算哪把夜壶,哪里是读书的料哦?”

三天后传来消息:杀人犯许麻子终于被击毙了!

当天黄昏,三辆军车依然满载着全副武装的战士,威武雄壮地返回了县城。

又过了几天,父亲疲惫而又兴奋地回到家里,但只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赶班车回到了县城——那辆临时用来运送调查组的“包包车儿”,也早就回到县城去了。

那天晚上我也很兴奋,因为父亲在晚饭后坐在火塘边,神秘而又谨慎地讲述了他们所调查到的“现行反革命杀人犯”许麻子杀人和被毙的经过。父亲还特别叮嘱我,不要写在作文里,也不要给外人去讲——

原来许麻子杀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和原因,倘用今天的概念名之,当属所谓“激情杀人”。但在彼时,阶级斗争和政治意识的弦绷得很紧,原本简单的事物都被复杂化和概念化了,所以冠之以“现行反革命”。何况在被许麻子枪杀的人中,的确还有公社副主任这样的“革命干部”。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但因为许麻子那可怕的枪声,小小的乡场顿时变得腥风血雨。

第一现场发生在公社食堂里,当时他们四个人在喝酒,不知怎么的就吵起来了,起因很模糊了——据现场唯一幸存的、还在受伤治疗的炊事员艰难回忆,起初的话题就是关于“偷野婆娘”、“通奸”之类;好像有人嘲笑许麻子,并预言他迟早要倒大霉,因为他居然敢破坏军婚,去勾引一个军嫂。于是许麻子就跟那人翻了脸大骂起来,并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慌得他人赶紧劝架。

也是活该出事。两个酒疯子已经被拉开,眼看就要平息风波了,那人临出门的时候却甩下一句狠话:“老子相信你许麻子还敢拿枪打我?”许麻子回了句:“那你就等到!”那人果然不虚阵,竟停下脚步,回身坐在板凳上,脖子一昂:“老子就等你!”许麻子狠狠地摔门而去。

谁也没有想到,许麻子玩真的了——不到两分钟,他就提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冲了回来,一见那人居然还端坐长凳上等着他,恼羞成怒大骂道:“狗日瓜娃子的死期到了!”话音未落抬手就是一枪,“啪!”那人立马应声倒地,刹时气绝身亡。据说,许麻子这一枪,本来是冲着那人的脚杆打的,哪晓得心急之下脚底一滑,整个人呈跪倒姿势,原本朝下的枪口变成了朝上,子弹不偏不倚,从那人嘴巴穿进,从后脑飞出,将后脑爆出一个大洞。那弹头还从墙壁上反弹回来,“当”的一声射在对面挂着的一只铁瓢上,将那铁瓢底部打了个小指头大的凹窝,这才落到地面上。

屋里的人都被吓呆了。许麻子似乎也呆住了,睁大通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炊事员也醒悟过来,赶紧跟着往外跑去。

他们的举动激怒了已经变得十分狂躁的许麻子,他一边大骂:“老子叫你们跑!”一边眯缝着醉眼举枪射击。“啪!啪!”两响之后,两个人都一前一后倒在了地上——那一个被子弹穿过后胸,当场毙命;炊事员被击中右肋腔,强忍住疼痛不发一声,趴在地上装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许麻子单手举枪,骂骂咧咧地走到公社院外。闻声而来的人们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都不敢近前,在远处躲躲闪闪地窥视。许麻子故意将枪栓拉得哗啦直响,大吼道:“我说,杀一个也是枪毙,杀一群也是枪毙!老子反正要遭枪毙,不如就杀他爹个痛快!看你们哪个还敢欺负到我头上?”

许麻子子弹上膛,提着枪杀气腾腾地向公社何副主任家里冲去。于是,何副主任的家就变成了可怕的第二现场。也是他命该如此——当时他正在家中的黄桶里哗啦啦地洗澡,旁边还开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第一现场的几声枪响他居然都没有听到。等听到外面重重的踢门声站起来时,许麻子已经气势汹汹破门而入,大喊道:“姓何的!叫你龟儿平时欺负我!”“啪”的就是一枪,正中何副主任的颈项,他头一歪,颓然地跌坐进黄桶里,鲜血把整个桶里的水都变成了红色。许麻子还不罢休,上前朝已经气绝的何副主任背后补了一枪。

何副主任的老婆去菜地里掐菜回来,进门就遇到了这一幕,吓得两腿直抖,菜篮子也落在地上。许麻子将枪口指着她问道:“我说!你!跟你男人一起骂过老子没有?”那老婆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摇着头。许麻子沉吟道:“真没骂过?那就算了!我说,老子只杀有仇的……”拖着枪,趔趔趄趄地走了。

许麻子荷枪实弹穿过街场,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他胡乱收拾了些东西,又去枪库拿了几盒子弹后仓皇出逃,当夜就消失在莽莽大山之中。

血案震惊了上级领导,于是,部队出动了,民兵出动了……拉网式的上山搜捕行动,在事发第二天的上午正式开始了。

这是一次典型的“大炮打蚊子”的行动。须知“蚊子”虽小,但藏身大山之中,要想抓到他,其难度就如海底捞针。何况他还携带枪支和充足的子弹——事后调查发现,许麻子竟携带了整整一百发子弹。

但这一百发子弹只使用了一发,还是用给他自己的——事实上,许麻子并不是被搜山部队和民兵击毙的,而是自杀的。

许麻子的尸体在一个山洞口被发现。所有到过那现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那家伙的死相太难看了。

许麻子仰面倒在地上,那只半自动步枪的枪口还含在他的嘴里,子弹从嘴里进入,在后脑上炸开一个酒杯大的窟窿,脑浆和血块喷射在岩洞壁上,已经凝固干枯了;他的右脚伸得直直的,大脚趾还蹬在扳机上——因为枪支太长,他无法用手去抠动扳机,就用脚趾击发,终于饮弹自杀,一枪毙命。而这样的弹着点,就跟被他枪杀的第一个死者几乎完全一样。所以后来老百姓都传说,这是那个冤魂讨命来的。

事后还发现了许麻子好几处藏身点,那些地点搜山部队和民兵都曾擦肩而过,只不过他在暗处部队在明处——当时他要是开枪打人的话,那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父亲说,调查组为了完成上级交代的政治任务,可谓煞费苦心,四方奔波,几乎查遍了许麻子所有的社会关系,最后终于查到其外公的一个隔房兄弟曾当过民国年间的保甲长,其父少年时曾加入过三民主义青年团,这才给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杀人犯”,属于“阶级报复”。

父亲最后说,回城后就着手我进高中的事,要我做好相应准备,以后的目标很清楚:那就是考上大学。

父亲最后的话才让母亲感到高兴,于是,她咬咬牙决定,要犒劳大家一把。

母亲从火塘上被烟熏得发黑的虚楼上,从米缸的下面,从鸡圈里现去搜寻,找了满满一篮子鸡蛋,一个一个地打破,煮进飘着油香的铁锅里,母亲特意多放了几块腊猪油,酱黑的油渣儿满锅漂浮;又命我和妹妹去屋后的菜园子里,掐了一把新鲜的蒜苗放进去。然后,每人一碗五个热腾腾香喷喷的荷包蛋,吃得大家直冒汗水,十分高兴。那些蛋,是平时用来换现钱的,母亲把它们东埋西藏,就怕外公和我们偷来吃了;而今天晚上,母亲却倾其所有,让我们大快朵颐,成为我少年时期的家庭生活中,最温馨最享受的一幕记忆。尽管后来吃了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蛋,但永远赶不上那一夜的味道鲜美。

父亲还担心外公那么大的年龄,一气吃下这么多的鸡蛋会不消化,就准备给他挑出来一个;没想到始终是一脸微笑的外公眼疾手快,竟把父亲碗中的蛋往自家碗中拨拉,惹得我和妹妹偷偷嬉笑。

吃完荷包蛋后,大家都有些疲倦了。父亲就给外公打来洗脚水,给他洗完脚后,又扶着外公到里屋睡了。妹妹就像一个跟班一样跟着,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

母亲欣慰地看着我,说:“这下子总算有个盼头了。你以后进了城,还要好好努力才行哦……”

我照例坐在火塘边看着书,点头道:“妈你放心吧!我会有出息的,你的辛苦不会白费的!”

母亲也点着头,满意地长叹了一声。

妹妹从外公屋里跑了出来,兴奋地汇报道:“妈妈妈妈!爸爸把外公弄睡下了,外公这一回没屙狗屎巴儿了呢!”

我和母亲都笑了。

没过好久,我就被正式推荐上城里高中升学了。

那一天可谓双喜临门。

放学后,陆珮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先给了我一份“高中升学推荐表”让我填写。她说全公社一百一十名应届初中毕业生,就只有十名被直接推荐,而我是第一名。过了这个假期,我就是城里的高中生了!陆珮老师说,她从来就没担心过我的成绩,但令她担心的是,我一直多愁善感,她说:“卫东啊,你要明白,你是一个男子汉哈,男子汉就不要那么伤感、忧郁的;想得过多,对自己没有好处啊;看准了的事,做它就是!”

我深以为然,感激地点着头。我自己知道,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改变了。

陆珮老师又递给我一个邮件,牛皮纸的封皮上印着“印刷品”字样,但却没有寄信人地址,落款是两个看上去显得十分稚嫩的字:“内详”,但那邮戳却暴露了寄信人所在的地方:“新疆石河子。”

我的心狂跳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崭新的连环画,没有信纸,也没有其他笔迹。 不用说,这不是别人,是大锤哥给我寄来的啊!

我捧着那散发着墨香的新画本儿,一时间心潮难平。不知不觉地,我竟然没有朝着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来到了白沙河边。

哦,我的白沙河啊,你承载了我太多的情感和思念!

那月夜沐浴的美少女童瑶瑶,那爱好砸鱼和爱看小人书的外地青年大锤哥,还有我少年的向往,儿时的乐趣……呜呼!逝者如斯。

起风了……暮霭沉沉中,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就是那首令我潸然落泪的印度尼西亚民歌《星星索》:“哎——风儿呀吹进我的船舱,姑娘啊你在何方?带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我被那歌声牵引着,竟走到了那在河边的歌者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那是一名女知青,正在那里一边浣衣,一边唱歌。我知道,这一定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女知青。但我深感纳闷的是,大多数知青都已经返城了,她那么漂亮,为什么还没有走呢?

去不去打个招呼,问候一声呢?我犹豫着。

河风吹乱了她那长长的头发,她猛一摆头,而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并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恰恰相反,却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女知青!

这一意外发现令我目瞪口呆。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那个女知青也看到了我,却对我微微一笑,那笑,是那么从容大方、亲切自然,完全没有一点自卑和尴尬。金色的夕阳投射在她的脸庞上,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而又美好。

那一刻,我忽然获得了某种深刻的启示,也对她坦然大方地一笑;然后,我转过身,迎着夕阳的光芒,撒腿飞奔。

我相信,这轮夕阳在明天早上,一定会冉冉上升,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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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家廖晓伟近照

廖晓伟,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达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万源市作协主席。已出版《成都虾子》《雕塑生命》等长篇小说和散杂文集多部,所编导的戏剧小品和微电影也有不俗成绩,作品多次获得国家家省级和海外奖励。

审稿:张学文

合作单位:

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

成都市青羊区文联、作协主办文学双月刊《琴台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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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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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2 17:02:28

我朋友咨询过,还真的挽回了爱情,现在两人已经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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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5 00:06:09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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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5 00:06:38

可以帮助复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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