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桃生是个丑女，村里人没有不知晓这事儿的。
住在村东头的赵瘸子在一棵桃树下发现了她，刚掀开襁褓就被女婴的丑态给吓到了，惊魂未定之余，一念之仁让他还是决定把女婴抱回村里。
赵瘸子家穷，又天生跛脚，是而孤身半生不曾娶到妻，他抱着孩子走遍村中人家，无一不被吓得失色立刻关上门扉。
有人好心劝他将这个不祥的孩子扔掉，可是赵瘸子低头看了看那吐着沫子的小嘴、白嫩得像藕似的小手，总归还是不忍心。
又念着下半生有个孩子傍身好歹是个伴儿，最后自己收留了她。
其实桃生也不是丑，只是大半边脸生着黑斑，就连眼白也未能幸免，左眼的瞳仁反而是白的，俗话这叫做阴阳脸。
打小耳闻过不少关于自己的议论，桃生因此变得心性敏感，但表面上总是装作大大咧咧。
后来姑娘长大了，也有了自尊心，便以黑纱遮面，只露没斑的那半边脸，若只看右半边的话，倒也是个清丽模样，但对她知根知底的村里人始终没一家愿意娶她。
赵瘸子在桃生十四岁这年病死了，这下子彻底只剩她一个，便守着一院子的鸡鸭狗兔过日子，偶尔会出门去河边浣衣，其余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织布种菜。
她既不想自己露面碍了村里人的眼，也不愿听到那些老生常谈的议论，倒不若抬头望望这四方的天，湛蓝湛蓝的，教人少生些烦恼。
这日傍晚，桃生抱着鸡坐在院子里发呆，院中的枣树郁郁葱葱，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才算有点动静，不至于叫人感到沉闷。
桃生像哄孩子入睡一般，摇晃的同时还轻拍着鸡的侧身，良久喃喃自语：“芦花，除了你们，这世上会有谁愿意陪着我吗？”
芦花发出“咕咕”的声音，桃生听不懂它话里的含义。“两个字？那就是不会咯？”桃生怅惘地解读着。
忽然芦花张开翅膀从桃生怀里挣扎飞走，像是在急切寻找什么一样在院子里疯跑，桃生跟在后面追着赶着，不明白好好的鸡怎么突然就疯癫了。
芦花在院子里绕了数圈之后，仿佛终于寻找到答案了一样，纵身一跃飞到了隔壁的院子里。
桃生对着墙头皱眉，想着眼下正是村里人务农归家的时辰，此刻出门必碰上人潮，又想到隔壁已经空置多年，没有人住，即使去敲门也是枉然。
犹豫半刻后开始露胳膊挽袖子，打算翻墙越院。
但是她料错了。
上半身刚越过墙头，她就和一个男子的视线对上了，那人静坐在院子中央，身前横着一把琴，而芦花正昂首踩在男子头上，还在他肩头撒下几片鸡毛。
“这鸡，是你的？”
2
男子率先开口。显然他正打算在夕阳的沐浴中弹琴，哪想还一弦未拨就被鸡给袭击了。桃生羞愧难当，半个身子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低着头从齿间挤出三个字来：“对……不住。”
只听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淡青色的衣袂进入视线，她抬头看了看，男子一手掐着鸡的翅膀递过来，“喏。”
离近了才发现这是个极好看的男子，丹凤眼，修长眉，肤色洁白，书卷气浓，与这乡野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桃生就这么在他的瞳孔中迷失了路。
直到突如其来的晚风拂开她的面纱，桃生才后知后觉地惊醒，慌乱地将面纱重新盖好，又小心翼翼地觑视男子，后者神色并未有何变化，手里又朝她递得近了些，“不要了吗？”
“要、要。”
桃生把鸡接到怀里抱着，慌忙下了墙，朝自己院内走了几步，又回身向墙那边唤道：“公子何时搬来的？我实在是没发觉到，不是故意冲撞公子的。”
墙那边淡淡抛来俩字：“昨夜。”
而后琴声悠扬传来，将明月唤醒，洒下一院子的清辉。
桃生心里从此就有了个惦念的人。
公子鲜少出门，终日不是抚琴就是手里举着竹简念书，偶尔有友人到访，三两人会聚在院中品茗。她从对话中听到友人唤他：子渊。
子渊，多文雅的名字，只念一念也口齿留香，仿佛她也品到了那茶。
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粗布麻衣，上面还沾着几绺芦花的鸡毛，再想到自己那可怖的面容，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在心中升腾，比过往多年遭受的所有闲言碎语都更令她无地自容。
自己怎么配去心悦他呢？
但不管如何，他的到来都是一件令她欣喜的事情，每天早上可以听读书声，傍晚可以听琴音，让这四方的一小块天地又多了许多色彩。
公子如斯，心向往之。
芦花去得更勤了，只不过有好多次都是被桃生故意扔过去的，然后她便趴在墙头朝他喊：“对不住，公子，芦花不知怎的总喜欢往你那儿去呢，有劳公子帮我抓回来罢~”
后者强压着心里的微恼，起身把鸡抓给她，而后坐回琴前，小心翼翼拨开零落在上面的鸡毛。
他心里十分清楚，总想来招惹他的岂是鸡，分明就是那个姑娘，类似的事儿在以前也常发生，只不过眼前这个比那些姑娘要明目张胆得多。
本以为寄宿山野就能安心避世钻研学问，不承想庙堂喧嚣，村野亦是聒噪。
但是奇怪，他只烦心那只鸡的叨扰，却不反感那位姑娘。
大抵因为姑娘心地是好的，会把芦花下的蛋分与他一些；会在去河边浣衣前问他是否也有衣物要洗；会在做好晚饭后给他也送上一碗。不似之前的姑娘，只是朝他抛香囊和花。
有时看着趴在墙头的她，就会冷不丁想起之前在都城的时候，那里遍地是有识之士，多有高见，谈笑风生，常有收获；但同时也有内廷斗争、诸国争雄。
他曾在熙攘处满载赞誉，被夸少年高杰，也曾在喧嚣地见惯了鬼蜮伎俩，腌臜计谋。
而在此处，一切朴实清净，只有风过山林，鸡犬互闻，和一个天真姑娘的吵闹。
若能一直栖息于此，也算妙哉。
3
“对不住，公子，芦花它又……”
“进来罢。”宋子渊打断她的把戏。
桃生一时愣住，许久才回神过来，心头被巨大的喜悦笼罩，脚尖蹬墙打算翻过去，却又听他说：“越墙危险，走门吧。”
那颗小脑袋从墙头消失，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叩门声。
宋子渊前去开门，小小的人个头只到他的胸口，手里紧紧扯着面纱，生怕露出分毫来，露出的一只眸子目光闪烁，唯恐被谁看到她出门了。
他迎桃生进来，为她在桌边铺好蒲团，道：“以后有什么事，正大光明走门便可。”
“还是不、不了罢。”不同以往的张扬，此时此刻两人近身相对，她反而收敛得很。
宋子渊看破她所畏何事，直言道：“何惧见人。”
“我……貌丑。”
“你又不丑。”他脱口而出。
桃生面露惊讶，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说她不丑。盯着宋子渊为她洗茶、斟茶，过程行云流水，神色淡然，不像是搪塞她的样子。
一瞬间她忽然有了错觉：公子身上仿佛有着熠熠光彩。可现在夕阳方落、晚月未起，哪儿来的光呢？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桃生才明白，那是她望向他时眼中生出的光。
她从没如此讲究地喝茶，举着半天不敢送进嘴里，偷偷瞧他是怎么喝的，这才依样画葫芦地喝到了那茶，有一丝丝甜。
宋子渊放下茶盏，又道：“以后见我不必戴遮面，左右我也是见过的。”
桃生听后没有回应，只问他：“公子为何突然请我喝茶？”
“友人爽约，不忍辜负好茶。”
“辜负茶也就罢了，可恨的是辜负了公子的心意！”桃生替他愤愤不平。
未料到宋子渊居然笑了，虽然这笑很短暂，却明媚得胜过所有春日光景，桃生仿佛看到了万簇桃花盛开，一片林木祥和。
这世上，怎就有如此美好的人……
他像一株仙草降世，洗涤去这村野的粗鄙，为此方天地带来梦幻的蜃景。这一笑，不过短短一瞬，却让她一眼万年，仿佛望穿了亘古以来所有的美好，历经过了几世的涤荡。
可惜笑过之后，他的眼眸又转瞬蒙上一层怅惘，薄唇轻启，声如弦动：“其实是我负了他。”
本该一同奔赴庙堂，他却贪恋这乡间的宁静。
桃生不懂他说的那些胸怀和抱负，只是奢侈地希望他的贪恋可以长久一些。
晨钟暮鼓，日薄西山，桃生在宋子渊家里支火烧饭，宋子渊想为她打下手却被拒绝了。她觉得，公子如斯，当远离庖厨。
就在院子里抚琴便好，那才是世上最洽宜的画面。
桃生再也没见过哪个友人拜访宋子渊，此后总去隔壁院子为他做饭、洗衣，或是抱着芦花和他絮叨这只鸡有多能干、每天会下几个蛋。
他耐心地听着这些日子里的琐碎，倒也津津有味，古今圣贤皆寂寞，无非就是少了这些烟火气，轻软的云端总不如坚实的土地踩着安心。
4
变故发生在一个中午，村里一个叫登徒子的人赌输了所有钱财，便押上了一条左臂以求赢回本钱，可惜运势始终不在他这边。
眼见输掉的左臂要被人剁了去，登徒子涕泗横流，跪地求饶，对方讥讽地给他另一个选择——娶那个村里最丑的女人桃生。
这是一场值得全村人狂欢的好戏，远比得到一条断臂更令人满足。娶桃生于登徒子而言并不比失去一条手臂好多少，但他还是选择了娶桃生，以免去皮肉之苦。
午后登徒子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登门求亲，人们甚至放弃了务农，全都守在村东头看热闹。
桃生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正在喂鸡，听到外面嘈杂不已也没打算出去看，然后便听见有人叩门。
她从门缝里看见外面人头攒动，一个男人提着个米袋站在门口。
这人她认识，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可惜为人骄矜，又好赌，全然不若宋子渊那样气度翩翩、为人温善，简直枉为读书人。
“你有什么事？”桃生隔着门问他。
登徒子环顾周遭期待的目光，运了运气，朗声道：“登门求娶，五谷为聘！”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潮水般的起哄声。
一股羞恼上头，桃生的脸顿时涨红起来，她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无非就是不愿意去招他们的烦，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上门戏耍这样可恶的事。
桃生气得双手发抖，从嗓子眼挤出一个字：“滚！”
不承想外面的人笑得更欢了，还有人大声说：“登徒子，连桃生都不愿意嫁你，让你滚呢！哈哈哈！”
登徒子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但斜眼瞥到一旁看热闹的债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桃生姑娘，我……我心悦你已久了，你就嫁了我罢！”
桃生气得哭了出来，“滚啊！滚！”
吵嚷、哭闹、嬉笑、怒骂，乱象混杂，天地污浊，桃生绝望地倚门滑落在地，攥着面纱无助哭泣。
她想到了死去的赵瘸子，埋怨起他的善良来，若十六年前就让她死在桃树下面，便也没有这耻辱的一生了。
忽然一曲琴音悠长传来，空灵致远，抚静了这嘈杂的场面，村民们渐渐消停下来，细寻这与此处不符的绝世琴音所来自何方。
桃生的哭泣也随之中止，她知道这是公子在弹琴，心底莫名就有了一丝安心。
琴音戛然而止，沉迷的众人由此醒神，呆愣在原处，面面相觑。
隔壁的门“吱呀”打开，一抹灰青色的身影出现于众人眼前，只见那人玉树临风，神情淡漠，眼神里却集聚着一道凌厉。
“滚。”
他对众人说。
村民们不悦，“你是谁啊，关你何事！”
“就是就是，别多管闲事！”
“你才该滚！”
……
宋子渊的目光在人群里一一打量过去，村民们莫名感到脊背有一丝凉意，仿佛被人用剑挑了神经，他们想不明白这个清瘦的书生身上怎么就能有这么大一股狠意。
登徒子的债主忍不住出面：“这位兄弟，人家求娶心悦之人有什么问题？男婚女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
宋子渊：“你们没听到她说‘滚’吗？”
“嗐，姑娘害羞罢了，说不准是在试炼登徒子的真心呢，反正都与你不相干，还是闭门回去接着弹琴罢。”
“她的事，与我有干系——我与桃生已有婚约，莫再叨扰她。”
5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不约而同地发出讶异的声音，门后的桃生也听愣了，眼泪挂在脸上不动，似也和她一同愣住。
与话同出的，还有他腰间的佩剑。
“你要娶这个丑婆娘？”有人口不择言地问。
大家细细打量宋子渊，只觉得这个不染世尘的翩翩君子怎么可能会娶桃生这种丑陋且不祥的女子。这时又有人恍然想起来什么，和身旁的人私语道：“我好像见过桃生去这人家里。”
尽管私语，却还是被众人都听见了。登徒子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犯不着娶桃生了，忧的是不娶桃生就得砍胳膊……
宋子渊无视村民们的议论，斜眼睨向登徒子，道：“还不快滚？”
既有婚约，再纠缠下去着实不该，登徒子在债主默许的目光下狼狈离去，宋子渊又盯向众人，厉声道：“还有你们。”
村民们一哄而散，暗里埋怨无趣，白白耽误了务农。人散尽后，宋子渊缓步来到桃生门口——这还是他第一次到桃生的家，轻轻叩门，柔声询问：“桃生，你可还好？”
桃生并未起身给他开门，隔着门板颤抖着声音回应：“多谢公子解困，我没事……”
直至日落月出，桃生都没有去隔壁，宋子渊没有进食，只是一直在弹琴给隔壁听。他想用琴音为她安神，而她满心想的都是不该再去招惹他。
此次风波把事实撕开在她眼前——与她这等人常接触，会让公子蒙羞。
倘若他是一块绝世美玉，那她便如同一道瑕疵，让他蒙尘，让他跌落。
她承担不起这等罪过，他也不该被自己牵连。
是而，他奏了一夜的曲子，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此后好几日，就连芦花也没再来过。
她又重回了那种守着自己一方天地的日子，任由隔壁如何琴音连绵都置若罔闻。
大半时间她就只是抱着芦花坐在阶前发愣，偶尔抬头望望天，依旧湛蓝湛蓝的，可瞧着偏偏就与以往不同了。
她试图就当隔壁从未有人入住，抑或是……她从未心悦一个人过。
这日清晨，桃生拿着一盆鸡食从屋里出来，张望了好几眼也没见着芦花，便出声唤了几句，不承想却是从隔壁传来了熟悉的“咕咕”声。
桃生狐疑地走近墙边，又试探地唤了声：“芦花？”
随即“咕咕”声从墙那边传来。桃生正不知如何是好，宋子渊的声音又紧跟着传来：“芦花又飞进我的院子了，你来取罢。”
“无妨，就养在公子那边罢。”
桃生悻悻地往屋里走，却不知墙那边的芦花正被捆着双爪无助哀鸣，更不知昨晚宋子渊趁夜翻墙把芦花盗了去。
宋子渊没想到她居然连芦花也不要了，心里有些恼怒，起身提着芦花就往墙边走去。
桃生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异响，回首看去，竟见宋子渊的脑袋出现在墙头，手里拎着芦花。
二人对视片刻，眨眼间他就翻了过来，从墙上一跃而下，飒飒地朝她走来，手里的鸡往前一递。“不要了吗？”
6
芦花朝着桃生可怜巴巴地“咕咕”叫，似乎在诉说自己一夜的委屈，桃生呆愣愣地接过鸡来，盯着公子说不出话。
她实在无法回顾方才的画面：一个翩翩公子撸胳膊挽袖子翻墙越院，手里还提着一只鸡……
宋子渊带着质问的语气：“为何躲我？”
“我没有……”桃生垂下头，“只是我有许多活儿要干，公子也有书要读。”
“我替你解围，你反倒躲我，这是何道理？”
“我只是……”
门外突然隐隐传来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桃生忍不住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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