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史密斯夫妇》：相爱到相杀、相杀到相爱才是婚姻的常态

文：葛维屏

《史密斯夫妇》是1941年希区柯克导演的电影，与2005年由皮特主演的《史密斯夫妇》其实没有什么鼻祖的关系。

如果说两片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都是讨论了夫妻关系中“相爱相杀”的主旨，而皮特版把这种极致的关系，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希区柯克版《史密斯夫妇》纯粹是一部家族生活片，可以说与希区柯克总体电影风格没有共同的一致性，因为在这部电影里没有阴谋，没有凶杀，没有悬疑，但是，却有着希区柯克电影其实并不匮乏的幽默搞笑情调。

因为失去了凶杀支撑的重大悬疑，《史密斯夫妇》里的情节波折，完全聚焦于夫妻之间的个性差异而导致的矛盾冲突，整个电影相对而言平淡无奇，主宰电影里的情节走向的，就是人物之间非常淡薄的情感差异，这对电影来说是相当具有考验性障碍的，但希区柯克电影向来不缺少四平八稳的稳健的叙事力道，即使在他的悬疑片里，这种从容的叙事手法，仍是他电影里均衡用力的一种标志性特征，后来他的这种技法在七、八十年代由于脱离时代而遭受抛弃，也正是因为他的叙事习惯里，始终有这种从容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电影技法，而这种技法，对于《史密斯夫妇》这样一部家庭伦理片来说，还是具有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的。

《史密斯夫妇》表现了一对结婚三年的夫妻，却因为一个粗看几乎看不出矛盾的小小龃龉导致两个人之间冷战陡起，恶语相向，几乎要延伸到拳脚相加，但最后又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重归于好。电影仔细地甄别了生活中的爱情男女之间细微的情感差别，制造了电影的起伏与冲突，这显现出这部电影对人物的细腻心理还是具有非常有力的捕捉抓手的。如果这种感情矛盾，用最简单的外遇啊、误会啊等什么外因来施予冲激的外在力量的话，那么，这样的构思与设计未免太没有挑战性了，而《史密斯夫妇》的可贵之处，就是它撇开了那些任何导致家庭矛盾激化的通常性元素，而完全选择了那些平常家庭里正常碰到的一地鸡毛中的鸡毛蒜皮子环节，由此生发出夫妻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主线。

我们都知道，越是祛除外在的矛盾冲突线，而纯粹从个性上生发出矛盾，越能体现出编创者的现实辨识力与生活感悟力，那种借助于外在的矛盾冲突，来设置人物的内心冲突，其实是很简单的。《史密斯夫妇》可以说值得我们分析与回味的地方，正是编导从细微处捕捉生活中的戏剧性与情节的转折点。

下面，笔者着力去解析一下《史密斯夫妇》里是如何构造生活中我们并不陌生的戏剧冲突的。

一、《史密斯夫妇》的夫妻矛盾来自于何处？恰恰洞见电影对人物的设置之妙。

《史密斯夫妇》里的一对夫妻之间的矛盾关键，从外力来说，是他们当年结婚登记之处，因为地理区划问题，不属当地有权部门管辖，他们的结婚证是无效的，这样，电影里的史密斯夫妇的婚姻顿时处于非法状态。

这是表面上可以看到的夫妻冷战的导火线。突然之间，他们之间本来被圈定在一起的外界约束力灰飞烟灭了，两个人本来即使有矛盾，也会在婚姻的框架里进行协商、兑现规则、自行化解的天然有效成份突然消失了，他们的婚姻被置于真空中，这时候，他们之间的内在的矛盾，终于被诱引出来，成为他们的婚姻红灯的直接推手。

《史密斯夫妇》里的夫妻关系，一直处于正常情况下最司空见惯的大龃龉没有、小冲突不断的情境中。

电影里，把这种冲突的起因，归因于夫妻两个人的不同个性，应该说，电影里对人物的性格设置，还是颇具功力的，也是电影里的喜剧因素的主要生发源头。

影片里，史密斯夫妇中的妻子一方，是一个带着一点固执、偏执属性的女人，从一个知道她底细、通知她重办结婚证的老公务员口里，可以知道，她在幼年的时候，就常有出格之举，说她曾经“拿起棒球棍追赶一个抓狗的跑了半里。”

这么一句话里，包含着很丰富的信息，可以看出她小时候的脾气，拿着棒球棍，说明她体质很好，爱好锻炼，“追抓狗的”，可以看出，她爱护动物，有一点假小子的个性，说深一点就是疾恶如仇，往不好的一点说，可以看出，她有一点偏执倾向，而一气跑了半里，更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种誓不罢休的执着劲。

当老公务员问史密斯其妻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时，史密斯不得不坦言，其妻子个性变化不大。

这样的女性在婚姻中，必定要衍生出古怪的行径。电影一开始，就展现了这一对夫妻闹矛盾，关在屋里，互不交流，直到丈夫假装溜出门去，妻子备感失望，然后两个人才冲破冷战的坚冰，和好如初。

从两个人的行为中，可以看出，他们为应对夫妻之间这种必然出现的龃龉，曾经别出心裁地制造了不少于七、八条的夫妻条约，而他们在电影开始时上演的一出冷战场景，正是这一规则中的“每次吵架后，要和好才可以离开卧室”的实际应用。

这一规则确实有着它的创意。为了达到这个规则的掌控安排，电影里一开始史密斯夫妇耗在卧室里，坚持了三天，而之前，他们曾经有更长的冷战记录。这一次，经过三天的对垒，终于显现出这一规则的神效，两个人和好如初，但是这一规则本身，正预示着他们日后矛盾的症结所在。

显然，这一规则是妻子制定的，她在家庭里，以她的霸道、固执、决绝的形式，规范了夫妻关系如何处理，也定性了史密斯先生只能唯她之命是从，这是电影里这对夫妻矛盾的暗藏着的根源。

因此，当一个外因，说明他们夫妻的结婚不合法的阴影，在他们身边飘动的时候，立刻触动了他们夫妻关系中的隐性的积怨，由此发生了同频共振，使两个人的关系急转直下，风雨飘摇。

这个转折的根本原因，是妻子的固执的脾气使然。妻子知道了自己的婚姻是不合法的，但丈夫却没有把这一真相告诉她，为此，引发了她的怒火，立刻假戏真做，把丈夫踢出门外，宣布两个人分道扬镳。

这时候，丈夫提到了他们之前一直坚守的准则，就是“每次吵架后，要和好才可以离开卧室”，电影一开篇就阐明了这一守则是达到了调解夫妻感情的作用的，但是，妻子的偏执性格发挥了能量，因为她是夫妻守则的制定者，话语权掌握在她手里，她立刻阐明她的让他滚蛋的道理，那就是现在不在卧室里，那条守则就用不着去执行了。

为什么妻子这一次如此暴跳如雷？

电影只能把她的行为归咎于她的偏执的性格，相当于韩片中“野蛮妻子”。她制定了许多规则，但多是针对别人的，而一旦适用到自己的时候，她就随时无视规则，撕毁条约。她的任性、她的偏执，都看不出有什么逻辑性与合理缘由，但这就是女人，而实际上，我们知道女性的这种任性性格，恰恰是真实存在的。这不能不说电影里捕捉到了女性的这种偏执性格的存在可能性，并用生动的影象予以表现与展示。

当然，希区柯克在拍片时也承认，他并没有搞明白电影里的夫妻俩是因为什么原因反目，但实际上，生活中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引发的冷战冲突，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解析得出的逻辑道理。影片里的史密斯对妻子的行为觉得不可思议，仅仅是他迟了一步说出今天有一位公务员告诉他们婚姻不合法的真相，就受到妻子的如此对待，这根本原因，“相爱相杀”很多情况下可以用来形容夫妻之间冲突的导火线。

影片里的妻子明明对自己的婚姻不合法充满了紧张与担心，但是丈夫没有告诉自己真相，便使得她恼羞成怒，这里面的复杂原因，有她认为的丈夫不坦诚的认定，有她自以为的是丈夫想甩了她的愤怒，有她确认的丈夫对他们的婚姻的不重视，这些原因，便成了她的心目中从对婚姻重如泰山对待立刻转化为弃若蔽履的前提与诱因，因为有了足够的爱，便连琐形成了足够的“杀”，电影完美地诠释了“相爱相杀”的最表层的运动轨迹，相形之下，对心理的刻画却稍逊一筹，但是这一切，都划入到女主角的固执的心理苛求之下，便使得人物的行为与行动有了合理的心理基础。

影片里的丈夫在被妻子冷眼相加的时候，他采取的办法，就是力求使自己的妻子离开她把夫妻关系作为游戏一样的对待，劝诫自己的妻子不要再玩这一套游戏了，而实际上，电影里的妻子的一套夫妻戒律，正是她掌握了主动权与话语权的游戏规则，丈夫意图像打碎恶梦一样地逃脱这种游戏规则，劝说妻子主动放弃游戏氛围，回归到现实的土壤，但妻子却置若罔闻，决计要将这套游戏进行到底，至此，电影通过妻子古怪性格的设定，而打造出了一个极其广泛的覆盖意义的家庭冷战的动因模板。可以看出，电影对人物的心理层次与层面的深刻把握，还是值得称道与首肯的。

二、《史密斯夫妇》的夫妻转圜起因于何处？恰恰洞见电影对人性的辨识之深。

史密斯的妻子把丈夫赶出了家门，这时候，史密斯采取一切措施，想把妻子拉回来，他跟踪妻子，查访妻子接触的人群，他自以为妻子过去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以为凭借这一点，就可以让妻子受控于自己。而其妻却显现出独立自主的再造能力，走出家庭，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打工者。丈夫为了牢固地掌握妻子的命运，大闹妻子工作单位。

而让丈夫更为担忧的是，妻子选择了丈夫的好友作为自己的未来选择，这让史密斯感到了真正的威胁。

妻子在与史密斯好友接触的过程中，总是将面前的这个男人与自己的丈夫进行比对，这暗中说明了，虽然妻子与史密斯闹起了矛盾，但是史密斯仍然顽强地占据着她的内心的全部面积。

电影也由此展现了史密斯妻子最终还是回到丈夫身边的原因所在。妻子与丈夫好友的接近，反衬出的是史密斯的个性特征，电影也由此展现了一个妻子眼中的史密斯形象。

丈夫好友陪同史密斯妻子一同游逛游乐场，遭致雨霖后，狼狈地回到家里，在朋友家中，妻子看到的是一个迥异于自己家中的洁净的世界，凸显出的是丈夫身上的缺陷与污点。

而朋友对史密斯妻子表现出的绅士风度，也让她对比着感受到，当年史密斯是如何的激情如火，疯狂般地融化了她的。甚至她也因此看到丈夫容易激动的性格，一语不合，便会手脚并用。但是在离开丈夫之后，史密斯妻子还是感受到了丈夫的那一份激情的脾性已经时时处处都让她受用不已，更加突出了丈夫在自己心目中的存在地位。

可以说，离开丈夫，接触另一个男人，看起来，是希望开辟一个新的婚姻天空，但是闪现出的都是丈夫过去给予自己的激情燃烧的恩爱，这就是夫妻关系出现转圜点的重要原因。

因此，当妻子与朋友一起外出去度假的时候，丈夫尾随而至，史密斯以卖惨的方式，触动了妻子一股“怜夫之心”，而这也是史密斯耿耿于怀妻子而难以割舍的原因。实际上，我们看到，史密斯妻子虽然性格固执，稍有不慎，便翻脸不认人，但她也有着她温柔体贴的一面，比如是她主动提出了一条婚姻法规，那就是：“一个妻子应该努力取悦她的丈夫”，说明只要丈夫在她的可控范围内，她还是表现出她的柔情万钟的一面的，因此，史密斯即使遭受到妻子的爱的美敦书的警告，但依然不愿意放弃对妻子的回心转意的努力，正是因为妻子在顺从她的情况下便表现出无以复加的柔情蜜意是如此地让他乐而忘返，痴迷留连。

正是这种深层的夫妻关系中的情感因素，可以足够抗衡外来的力量对婚姻的撕裂，所以，影片里，史密斯夫妇虽然暂告分手，妻子也努力去开创另有新欢的可能，但是，夫妻之间仍有一种内在的牵连，使他们拥有默契与呼应。

当妻子再次显现出对史密斯的牵挂，当史密斯熟知妻子的那一副欲擒故纵的手法，两个人的关系走向重归于好也就是必然的选项了。

因此，电影里史密斯夫妇鸳梦重圆，源自于他们过去成为夫妻的深度介入，对彼此的深度了解，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破裂与伤损，所以最终走向和解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电影里的夫妻关系出现了阴影，仅仅是性格问题，而没有触及到品质与道德因素，这样的夫妻感情，没有伤到骨肉，仅及于皮毛，自然会在夫妻之间牵起一条依依不舍的红绳，拉扯着两个人重新走回往昔。

《史密斯夫妇》非常慎重地选择了夫妻关系中的最微不足道的矛盾冲突，没有触及到最深重的情感要害处，这使得电影可以把夫妻两个人严重到反目程度的一段起伏变化，打造出无伤大雅的搞笑闹剧，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电影里对人物的设定、对选材的谨慎、对逆转的拿捏，都放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才使得电影里描摹的是一个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夫妻冷战的严峻场景，其实背后倒更多地显现出的是一幅温馨的情感写意图。

三、《史密斯夫妇》的喜剧因素起因于何处？恰恰洞见电影对人情的触及之透。

对于《史密斯夫妇》这样的没有悬疑的电影，如何将夫妻之间的一地鸡毛的生活实录，制造得波澜起伏、吸引人观看，希区柯克是在电影中注入幽默的基调，从而让整个平淡如水的叙事进程，有了额外的诱力引擎加盟，让电影走出一条超越现实生活的戏剧性辉光之路。

可以说，幽默元素是激活一部电影的有效维度，正如悬疑能够让电影有了自行立足的支柱一样。

那么，这部电影里，希区柯克是如何在电影里注入幽默的情调的呢？我们不妨看一看。

一是言行的反差。

自我食言，本身就形成一种滑稽。影片里的男女主人公和好时，如胶似漆，矛盾爆发时，恶语相加，无所不至，“相爱”与“相杀”本身就是两个极致的不谐和的状态，而在夫妻关系中这两个状态却是犬牙交错地叠印在一起，一旦用镜头把这两种状态前后交叉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就产生一种立足于强烈对立的幽默感。

影片里，史密斯妻子在和风细雨状态下，对丈夫是温柔体贴，浓情蜜意，还主动修订夫妻条约，增加对自我的约束，信誓旦旦地声明，一个好妻子要无微不至地体贴丈夫。

但是话音还没有传远，眨眼之间，她就翻脸不认人，忘却了不久前对丈夫的保证，视丈夫如同路人，这种深埋在夫妻关系中的风云急变，典型地折射了生活中的一种常规情态，而升华成电影镜头里的图景时，天生就带着几份幽默感。

二是镜头的反差。

希区柯克在这部1941年的电影里，直接用镜头之间的前后的反差，来制造搞笑效果。

给人印象深刻的片段是，史密斯妻子与他的朋友到游乐场，坐上了空中吊篮，悬到了半空中，却遭遇事故，被卡在半空中。两个人在空中上下不得，欢乐的情绪转而跌入谷底，两个人越来越落寞，接下来的一个镜头，硬切进风雨交加之中，两个人如落汤鸡一般，裸露在风雨之中，听任风刮雨打。

这一组镜头与前面的还没有达到如此糟糕场景的卡在半空中的镜头，中间略去了一段时间，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借助蒙太奇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立效应，令人忍俊不禁。

同样，史密斯回到家里，准备与妻子共享美酒的时候，电影让镜头跟随着史密斯走出房门，然后房门在镜头前关闭，紧接着就听到门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酒瓶摔在地下的碰撞声，如此巨大的反差，打碎了家庭里的宁静，又揭开了夫妻冷战的新的篇章，在一个镜头里，截然地置放着家庭里的两个不同的状态，前后强烈的反差，带来的是一种搞笑的突发效果。

三是表情的反差。

相对于希区柯克一本正经地使用演员，在本片中，他对史密斯夫妇的选择更注重于演员身上的幽默气质的发掘。史密斯先生的表演，使人想到憨豆先生的那种空洞而又带着一点狡黠的特征性神情，而女主角把一个女人的执着而又神经质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从怒发冲冠到一笑泯恩仇之间的无阻隔过渡，为电影刻画出这一个独特的形象提供了足够的筹码。

应该说，喜剧风格相当程度上寄希望于演员在表演上更为游刃有余的掌控，而《史密斯夫妇》很好地吻合了这一条准则。

总体来说，《史密斯夫妇》内容有一点过分平淡，但在平淡中见出电影对人物心理尤其是夫妻关系的微妙波纹的匠心独运，让这部电影可以视着隐喻夫妻矛盾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消失无痕的一个流程解读，而这背后，相爱相杀才是这一切的原始动因，这也决定了相爱必然会有相杀的结果，而相杀的化解也取决于是否相爱的烈度与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