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潘绍东:青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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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20年是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收官之年。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湖南作为精准扶贫首倡之地,当有首倡之为,当发首倡之声。7年来,全省广大文艺工作者,同全省人民一道奋力谱写民族复兴中国梦的湖南篇章,创作出一大批优秀的“脱贫攻坚”主题文艺作品。现在红网专题展出,以飨受众。更期望以此在全省凝聚起更坚毅更强大的力量,打胜脱贫攻坚最后的总攻战,夺取全省脱贫攻坚战全面的胜利。

竹节拍客/摄

青山在(中篇小说)

文/潘绍东

小说丨潘绍东:青山在

1

刘明亮从局里一回到家,像平时下班一样习惯性泡一杯茶,摁开电视,逮什么频道就任它放什么,自己则歪在沙发上,点开微信,看朋友圈和家庭群。这是他一天最为肩松颈舒的时刻。儿子刘为最近谈了个女朋友,叫何樱,说是本公司的,和前几次不是对不上眼睛就是对不齐眉毛比,这次异常顺利,每次打电话,刘明亮都感觉出儿子一副幸福爆棚的样子。才三个月,儿子就把何樱拉进了家庭群。这让刘明亮和妻子郭蔓喜得天天像过年,毕竟刘为已经吃二十九岁饭了,按老话说是个衣衫烂了无人补的年纪。虽然只在视频中见过一次何樱的面,但感觉何樱是个性格挺开朗的女孩,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小笑话和科普帖,有时也发一些原创的小感悟之类的,弄得刘明亮两口子时不时像上了堂人生课,有时还将一些金句分享给自己的学生。刘明亮两口子经常在枕头边嘀咕,要是何樱真成了儿媳妇,那是老刘家祖宗三代修来的福气。

刘明亮看到何樱在群里新发的一则短文,题目叫《不要跟穷人做朋友》:

穷人在英文里叫Poor man!这里理解成“不满”比较好。穷人大致是懒惰的人,这个没差。一个人,最终成了穷人,比愚蠢更高比率的,是懒惰!这个没有第二种解释。

因为穷,人就变得算计,抠门,想从针尖上削出铁来。自己没吃的,当然也匀不上人家一口。蹭了人家一顿饭,先不是感谢友情,是庆幸少出了个订盒饭的钱。

穷人还多抱怨,说这个那个的不好,说老天的不公,都单位上呆着,人家开豪车来,他(她)挤公交,便妒嫉人家,看到停车坪里停的一辆辆好车,心里不是开心,直接是车祸现场。

当别人把生活当日子过时,穷人还在把日子苦苦算计成生活,紧紧捂着自己的口袋,人生乐趣哪里荡漾得开?!

总之,“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不是羞辱某个地方,而是说人在生存境遇下的人格呈现。

我不跟穷人打交道,我不是嫌他们生存境遇不好,我是在生活方式上,没法接纳,我不喜欢斤斤计较,里短家长,最不屑的人是:成天把心思放在算计日子上。

刘明亮苦笑了一下,眯着早已老花的眼睛,食指划拉着手机屏,半天划拉出一行字:可是我马上就要与穷人打交道哦。

何樱没有回复,也许是不知刘明亮要唱哪出,也有可能是在忙,因为帖子已发了个把多小时了。倒是刘为发了一个夸张的问号,显然想急切知道。

刘明亮都嫌自己打字慢,便干脆发语音:我们局长说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同志得发挥余热,趁着还有几年退休,一律去联点扶贫,这不从局里开会培训才回来,我被安排去双江镇青山村。

刘为立马打出一行字:笑死了,一个乡镇联校校长还是领导岗位哈哈哈。外加一个狂笑的表情。

这话让刘青山脸有点挂不住,忙自我解嘲:公鸡脑壳上的肉,大细也是个官(冠)。也加了个憨笑的表情。

刘为不再回怼,他们父子间的游戏往往发乎随机止于适可。刘明亮也不想再跟儿子杠了,他得去告诉郭蔓。他比郭蔓大三岁,但郭蔓明年一满五十五就可以退休了。从当代课老师、民办老师到转正成公办老师三十多年下来,郭蔓落了一身职业病,慢性咽喉炎、腰椎突出、肩周炎一样不少,外加一样不是职业的却是终身的——糖尿病。

郭蔓在厨房里切肉,刀有点儿钝,刘明亮看着都费劲,忙拧开龙头洗了洗手,说,我来我来。郭蔓将刀递给他,说一百次了得磨刀,你没一次进耳朵。刘明亮笑,钝点好,不切手,糖尿病人受伤可不是开玩笑的。不过,等下我还真得将刀磨快点,局里已安排我们几个退下来的联校校长下去扶贫,有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家里不搞得千方万便我还真放不下。郭蔓边洗手边说,你少说漂亮话,几十年来你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刘明亮知道这是气话,说,我也想享福图清闲,端了政府的碗有啥办法?从二十四岁当校长起就一张嘴巴说教别人,总不能临到退休还被别人点穴指背吧?郭蔓将油烟机打开,开始点火热锅,你不要给我上课,捱过今年,明年我就去当“南下干部”了,有孙带孙,没孙就陪儿子儿媳,你施粥也好,放粮也好,哪怕带一帮叫花子到家里来吃饭睡觉,我也管不着你。刘明亮用手揩掉粘在刀肚上的碎肉,说,我才不想你南下呢,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好不容易都到退休了,又要天各一方跟个牛郎织女似的。郭蔓说,刘明亮你把绳子捋顺点,到底是谁先要离开谁。

2

满目青山。

山层层叠叠,像是一把半打开的折扇。一辆灰头土脸的大众车在山间狭窄的皱褶里行进,恰似一条沙粒中蠕动缓慢的多足虫。道路两旁茂密的马尾松不时斜逸出扫帚般的枝丫,不时在车身上扫一两下。

车上,老马坐副驾驶,刘明亮和小柴坐后座。老马是教育局到了退线边缘的副局长,也是扶贫队长。尽管司机开了手机导航,老马还是不时问司机,离青山村还有多远。刘明亮笑道,马局长心系苍生的心情迫切啊。马局长反过头来,给刘明亮递来一支烟,老刘啊,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本来都计划好了的,退线了就去北京带孙子,忽然来了这么个任务,恐怕自己要累成孙子了。刘明亮说,我准备南下。老马说,看来到这个岁数的人都是这个心态。刘明亮摁开后窗,点上烟,不一样呢,你指不定是组织有意安排,王局长迟早要升副县,你扶完贫王局一走说不定会让你顶上去干一两年再退。老马说,明亮你就别笑话我了,你和我都是水落第三丘再也流不动的人,接这个任务无非是站好最后一班岗,莫把自己人生的句号打扁了。老马说着又反过头来,看着小柴说,倒是小柴是出山虎,前面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康庄大道,把这件事干好,算是为人生开了一个好头,小柴你说是啵?小柴有些羞赧地点点头,马局长的鼓励就是我的动力。刘明亮意味深长地笑着对小柴说,你小子有前途。

快到村部时,村支书德顺手里拿着一叠表格早就在路口等着。小柴第一个下车和德顺接头,然后一一介绍后面下车的老马和刘明亮。德顺握过手后,将表格夹在胳膊下,掏出一包蓝芙,一一开烟。老马说,德书记你这不对啊,我们是来扶贫的,你这烟比我们还抽得好,这不是打我们脸么?德顺一脸灿烂,首先我百分之百接受马局长的严厉之批评,但也请允许我解释个事出之有因,一则扶贫是扶我村之106户贫困户,而不是扶我德顺本人,我本人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凭着崽在长沙拿个十来万的年薪,这包烟买下来不是负担,二则我平时也响应勤俭节约号召不敢太铺张买贵烟,今天来的是贵客,是给青山人民送福送财的活菩萨,这烟再贵也不及你们的情意贵,三则呢,我可以万分之万向你们各位领导保证,我德顺抽的每一根烟都像抽完后的烟灰一样清清白白,都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真票子,不存在戳到村上账簿上去打秋风。这么一说,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老马打趣道,感觉当个村干部比当个局干部还难,一根烟都说得一套一套的。刘明亮拍了拍德顺的肩膀对老马说,我长年与村干部打交道就晓得,每个村干部都不是节能灯。

稍作休息,刘明亮三个就急着要拿着带来的米和油去和帮扶对象见面。德顺却说要等邓副县长和记者一起来再去见面。刘明亮说,还搞得这么威武隆重啊。德顺说,刚吴乡长给我打了电话,说这是上面之要求,也是宣传之需要,不然你们扶贫电视里没镜头报纸上没影子,那不一块好生生的肉埋在碗底下偷偷吃了?正说着,邓县长的车来了。邓县长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目光锐利,显得精明强干。车子还未完全停稳,邓县长的脚就伸出了车门,比同来的吴乡长和记者还利索。邓县长对吴乡长和德顺说,赶紧就近安排几户见面,我还得赶回县里开会,教科文卫这条线的事太多,还有化债、扶贫、治污等等一大啪啦事,都条条蛇咬人。德顺笑着说,你们当县长的都是长着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之人,不,之神,是神仙下凡,不过,到我这儿县长大人尽管放心,都提前安排好了。说着,拿出刚才的表格递给邓县长,上面打勾的五户就在附近,您看就送这几户如何?邓县长摇摇手说,这个不看了,你是土地爷,一切随你。

于是,县乡村干部和扶贫队员扛的扛米,提的提油,一家家上门见面和慰问。记者是个小女孩,身材单薄,但扛着摄像机仍身轻如燕,一进门就飞跃腾挪寻找最佳机位,像做一项令她着迷的游戏。

最后一户是陈青山家。德顺一手提着一袋米,一手提着一壶植物油,然后将油交给刘明亮,狡黠地一笑,陈青山是分派给你的联系户,米我帮你提着,油归你亲手交给他,只是我事先给你打预防针,这人脾气倔,不好对付,相当于高三的数学题目。刘明亮手里接过油,心里却一麻,德书记我好像没得罪你吧?德顺指了指老马说,老马是你们局长,我总不能给你们领导出难题吧?又指了指小柴,小伙子呢,嘴上毛又没长齐,怕办事不牢,影响你们教育这个大局之大局,思之再三想之再四,老刘你是最佳之人选。刘明亮还想说什么,那边邓县长已风风火火往前在走,刘明亮不好再跟德顺拉锯子讲价钱,只得提着油一溜小跑去跟上邓县长。

陈青山的屋建在一口四周长满茅草和细竹子的山塘边上,约建于80年代,传统的连三间,红砖盒子墙到窗台,这在当时属于好家境。刘明亮记得自己父亲做的第一栋房子也是1983年,也是连三间,不过根本没有一口红砖,全是一色的土砖。三十多年过去了,刘明亮都记不清自己换住了多少次房子了,去年父子俩还凑钱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小区房,以备退休后老两口不去刘为那儿住,就住在县城里终老。陈青山家的房子已经抵不住岁月的侵蚀,变得像一个身患重病的小脚老妇,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两个大窗户一关一开,如同一双已经不能同步眨动的眼睛。房前的晒谷坪斑驳厉害,俨然一块被小孩用刀子乱划过的豆腐。坪里和台阶满是杂草、塑料袋和鸡屎,两堆金字塔似的牛粪矗立其间,股股恶臭疯狗一样扑向每一个走进坪里的人。

德顺老远就喊陈青山的名字,半天也没见人出来。走到坪里了,出来一个人,不是陈青山,是陈青山的娘秀娭毑,八十多岁的人了,一头油腻的白发粘在瘦削的脸上,耳朵虽然有点背,但浑浊的眼睛倒是对德顺不陌生,德书记来啦。德顺加大声音,秀娭毑还认得我啊,看来还活个十年八载不在话下,你家青山呢?县长大人给你家送油送米来啦。秀娭毑的眼睛像被某个强光打了一下,随即一口一个感谢。邓县长拍了一下德顺的肩膀,不能叫县长大人,又转头用亲切的口吻对秀娭毑说,你崽呢?德顺马上附和,青山呢!秀娭毑斜着身子往屋里指了指,在摊尸呢,我是叫不动的,除非你们县干部叫他。德顺怕邓县长听不懂,解释道,摊尸就是睡觉。邓县长抬腕看了看表,显然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大声对秀娭毑说道,老人家,今天我代表县里来看望你们一家,给你家送点油和米,还给你家送一个人。说着,指了指刘明亮,就是他,今后你们有困难就找他,他也会经常来你们家,帮你们解决困难,让你们过上舒服日子。说完,自己从德顺手中接过米,又示意提着油的刘明亮拢来,再用余光眄了一下记者。记者迅速机子上肩,同时将镜头立马瞄了过来。

正当邓县长和刘明亮将米和油即将送到秀娭毑手中时,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吼叫,把众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狼狗。旋即,冲出来一道闪电般的人影,刘明亮还没看清他的面目,手中的油和邓县长手中的米就被他抢去,抢走的同时并未停止脚步——不是往屋里冲,而是往路的方向冲,直到冲出了自家的晒谷坪,才将米和油狠狠地扔在路上。

老子不要你们的臭东西,你们给我走。汉子返转身,凶神恶煞地一步步朝木桩一般的众人走来。汉子比邓县长高半个头,还一脸的兜底胡子,一件军绿色夹克既不合身又油渍斑斑,一双长腿倒是显示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健壮有力。他快靠近邓县长的时候邓县长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好在德顺眼快,插身过来拦在了邓县长的前面。

陈青山你吃多了做油胀?人家邓县长他们好好来看你,你这是要当咬吕洞宾的狗还是怎么的?德顺半仰着头对陈青山说。

德书记你以为他们就是好心人?亏你还是当干部的,也难怪,你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陈青山笑出一口黄板牙。

刘明亮刚有点奇怪陈青山竟然还能说出“一丘之貉”这个成语,不想德顺接下来反而将它说错了。德顺也笑了笑,青山你好歹也吃了十几年墨水,这个成语用起来有误啊,他们几位,我是这辈子才见第一次面,而我家和你家,就隔那么几丘田,我和你才是真正之一丘之骆(貉)。

陈青山轻蔑地笑了一下,你们都属于肉食者,专吃民脂民膏的,和我套什么近乎。

所有人一脸尴尬,邓县长再次看表,意欲不再纠缠。德顺这下已经话里带气,陈青山你还是人不是人?今天就算来了叫花子,你也得有米米打发,无米话打发,何况人家老远千山从县里来,实心实意来扶贫,给你送油送米,还要跟你结对子,帮你脱贫致富兴家旺户,你就是这个样子对待他们?

陈青山指了指记者,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来帮我的啊。然后,揪了揪自己油兮兮的头发,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帽子!这些米和油谁敢拍胸脯子说是他们自己出的钱?

所有人的脑子都瞬间短路,无一个人吱声。

陈青山却越说越激动,还不是人民的钱!他们假模假式拿着人民的东西给人民群众,还让记者照下来拍下来,再去上报纸电视,往自己脸上披银贴金,图自己升官发财,我们老百姓呢,吃完那袋米那壶油还不是穷,还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才不当你们的升官道具呢!

邓县长脸色铁青,转身就走。其余人赶紧追上去。直到走出了陈青山的视线,邓县长才停下来,厉色道,你们工作做得不细致啊,唱了这么一出烂戏,我有事得先走,你们赶紧摸清底子,做好工作,消除怨气,尤其是老刘,你是结对子的人,扶贫攻坚就是要攻嘛,哪怕陈青山有九只角,也要先掰下来八只,再来谈脱贫致富的事。

3

中饭是在德顺家吃的。虽然也弄了肉啊鱼啊几个荤菜,但德顺老婆厨艺菜得很,加之头次去陈青山家就受了那么一烙铁,刘明亮没扒几口饭就放了筷子。

刘明亮想给郭蔓发个信息,打开手机看到家庭群里儿子艾特了他:第一天和穷人打交道的感觉咋样?大约看到刘明亮没有回复,郭蔓好久后在后面也跟了一句:只怕乐不思蜀了。刘明亮想了想,回了句:上午见了面,后面会有很多工作,请家人们都支持。刘明亮觉得这么说有点悲壮,又加了一句:忆苦思甜,感觉不错。

在德顺家,刘明亮总算将陈青山的情况摸清了。陈青山的爹本是名砌匠,十里三乡算得上角色,家也持得有米有肉,还把陈青山送上了高中,没成想陈青山高二那年他爹从墙头栽了下来,摔成了个全瘫子,只有颈根以上还管用。主梁塌了,陈青山的娘也受不住刺激时疯时好,陈青山只好辍学回乡将家撑起来,服侍爹的屎尿和衣食。这样过了十来年,直至将爹送上山。这时自己不但年纪大了,还家贫如洗,待在家里铁定没有姑娘上门,只好去广东打工,几年后还真带回来一个女的,还生了个男孩。烂锅难留肉汤,那女的既受不了家里空荡荡,又受不了陈青山的臭脾气,竟然一夜之间带着孩子跑没了影子。陈青山也钻山打洞外出寻找过多次,次次空手而归。

作为一个搞教育的,刘明亮特意问了陈青山的小孩多大了,德顺和他老婆说法不一,一个说七岁,一个说起码八岁,两人差点吵上火。刘明亮说,不管七岁还是八岁,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得找到孩子让他上学。德顺说,作为村里,已经仁至义尽毫无办法了,作为陈青山,也已经和尚剃头尽了法(发),现在就靠你们这些救星了。刘明亮说,我下午再去他家一趟,摸摸底子。

德顺问,不是刚吃了闭门羹么?陈青山这人就是贱相,你越对他好他就越发臭脾气,我看过两天等他醒醒脑壳再去为好。

刘明亮说,德书记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个遇上口钉子就变成钻子的人,我不但只一个人去,还要把上午他丢出来的米和油再送回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有了难事就得去办。

其实刘明亮心里并没有什么底,只不过想头发打湿了迟早是要剃的,要得近身,先得暖心,你陈青山脾气再臭,我千错万错实心实意帮你不会错。

刘明亮一手提米一手提油,像个逃荒者,颠颠簸簸地来到陈青山家。虽然路程不长,毕竟上了些年纪,竟被两样重物压出了一身汗。刘明亮怕陈青山又发飙,先不出声,直接走进屋,准备先将东西搁进屋里再跟他打招呼。进门才发现屋内一团糟,地上到处是鸡屎、稻草屑和空瓶子,几乎没有伸脚的地方。房内家具都陈旧不堪,像一条干鱼被火燎过一道水煮过三道似的。堂屋里的方桌上倒是架着一台老式电视机,约二十九吋,机身积满灰尘,四周被药物瓶、肥皂盒、洗衣粉、热水瓶等物包围。整个房间气味浓烈,臊中带臭,像从久浸的泔水中捞上来的抹布般的气味。

这次陈青山没在家,只有秀娭毑在家,问陈青山去哪儿了,秀娭毑答得含混不清,一会儿说是去买酒去了,一会儿又说是山上砍柴去了。刘明亮要秀娭毑收好米和油,秀娭毑满脸皱纹立即舒展,抱着个油壶反复看上面的商标,又一面忙不迭地招呼刘明亮,她去烧茶待客。

刘明亮心想,你就是烧好了茶我也不敢下嘴啊。再想,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不如先从他家卫生搞起,“养成好习惯”也是上面“四个好”要求中的一个好,家里捡拾干净了,人看着心里自然清爽些。人很多时候就是讲究个感觉。

刘明亮扎脚捋袖说干就干,先是将房里东西一一收拾整齐,将不用的可燃杂物码到灶脚下做柴火,然后将垃圾扫出门,最后将整个屋前晒谷坪也打扫干净,檐下滴水沟清泥去污。几身汗下来,整栋房子几乎脱胎换骨,变得整洁透亮。

刘明亮又累又渴,坐在台阶上直喘粗气。秀娭毑早已烧好了茶,一个劲要刘明亮喝。刘明亮也顾不了那么多,接过热气腾腾的茶嗍嗍嗍猛喝起来。秀娭毑倚着大门框看着刘明亮,嘴里嗫嚅着“好人呐好人呐”,眼里满溢慈和,完全不像他们所说的疯老婆子。

刘明亮从里屋搬出一把枞木椅子,要秀娭毑坐下,想跟她拉拉家常,刚聊几句,陈青山回来了。陈青山手里拎着一瓶酒,脚步晃荡,如同一个深夜买醉的流浪汉。他开始还没觉得,当脚踏进自家坪里那刻陡然一惊,脸上露出一种近乡情更怯似的欣喜和惶恐。

刘明亮冲陈青山一个笑脸,还认得自家屋不?

陈青山倒是认出了他,也不答话,只是回了一个还算善意的表情。

秀娭毑眼睛望着陈青山,手指着刘明亮,你耳朵聋了?他是好人呐,好干部呐。

陈青山依然不说话,径直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大约看到了屋里的情景,愣了几秒钟,还是进屋了,没等刘明亮想着怎么和他答话,陈青山又出来了,一手提了把椅子,另一只手里除了那瓶酒,还多了两个搪瓷小把缸。

秀娭毑还在自言自语,干部吃了亏,里里外外都捡拾了一遍,像桂妹子在世时一样勤快。刘明亮猜桂妹子可能是她死去的女儿。

陈青山还是不说话,开瓶倒酒,先倒满一杯给刘明亮,刘明亮笑着接了,然后再倒自己的一杯。

刘明亮掏出一包黄芙,先开一根给陈青山,陈青山接了,然后自己叼一根。刘明亮其实平时不怎么抽烟,抽也就是口中瞬间游不进肺部的那种。这次来青山他特意买了几包带在包里,话说在农村酒是自然熟,烟是见面亲,有时千难万难的事,遇上烟酒都成了几句话的事。

两人几乎同时都掏出打火机,便各自点上。

刘明亮呼出一口烟,我叫刘明亮,应该比你大,以后你就叫我老刘,叫明哥也可以,好多人这么叫。

陈青山微微点了点头,做了个吞咽动作,然后两柱烟从鼻孔里冲了出来,你是来真的,我最讨厌假模假式的干部,把老百姓当道具,当升官发财的楼梯。说着,举起酒缸朝刘明亮示意了一下。

刘明亮也端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口,原以为是瓶装酒,没想到里面装的是谷酒,不仅烈,还有一股苦尾子。从神态看,陈青山在槽房里已经喝了不少。

刘明亮咂了一下嘴巴说,这次绝对是来真的,上上下下都在行动,你应该在电视里看到了。

你说我本来就穷,还这个丑样子,陪你们这些当官的上报纸上电视,不是屎不臭挑着臭么?不是拱着屁股给别人当梯子么?

你是不愿意上电视啊,不早说,摄像机不照就是了。刘明亮有意将他的心结打散。

老刘,看来你是个实在人,来喝一口。陈青山又端起酒缸。

刘明亮举了举缸子,没喝,说,酒少喝,伤肝,你娘不是说你上山砍柴了吗?

陈青山嗤地一笑,她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现在砍什么柴,再说也没柴可砍,都是一些矮脚松、黄精、牛皮消和蕨草。

你有多少亩山地?

十八亩。

这样好不,我搞点经济苗木来,也不是我出钱,政府有安排,把你那点山地开发一下,或者我和德书记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整个山头一起开发,只是你也不能懒,钱不要你出,可力气不能省着。

陈青山笑了笑,就怕你们虎头蛇尾,那年县里也是来了个什么工作队,在兔马冲种李子,结果山推平了,苗栽下去了,后来工作队一撤,再也无人管了,满山又是茅深草烂。

刘明亮摇摇头,这回不会,这回阵势大,上上下下周周围围都在动。

你有这份心,我陈青山也不是无义之人,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还有你这房子,说旧呢,又不是文物,说新呢,一副随时都要倒掉的样子,估计也会拆掉重做,也不要你出钱,到时只带着老娘和老婆孩子进去住就是。唉,你老婆孩子呢?

陈青山摇了摇头,将烟塞进嘴巴,狠狠抽一口,不再说话。

你去找过吗?刘明亮追问。

秀娭毑接过话,边说边抹泪,怎么没找过,找伤心了,可怜我六七年没见我孙子了,只怕长齐肩膀高了。

到底几岁了?

陈青山眼睛眨巴了两下,今年九岁,四月初五生的,他娘带走的时候才三岁。

应该上三年级了,一直杳无音信?

嗯。

也就是说他现在上没上学失没失学你一概不知?

嗯。

孩子读书是天大的事,真失学了还涉嫌违法。

嗯。

我要想办法帮你找回来。

刘明亮看到陈青山的脸倏地颤了一下,然后用像一个饥饿的孩子望着面包一样的眼神望着刘明亮。

我是当老师的,我看学生不比你看儿子轻。

……老刘,只要帮我把崽找到了,我陈青山可以给你做牛做马。

这套我可不吃,今生今世你堂堂正正做一个人就得了,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去找,我还得去村上、镇里,教育局、派出所什么的了解清楚情况,再商定一个找人方案,你老婆是哪里人?

广东,广东梅州的。

4

刘明亮跟德顺提出找人时,德顺脑壳摇断,不是我不支持,我打个比方,这好比你要捉一只蚊子,它却飞进大山里了,你到哪里找它的影子去?

刘明亮说,不是你打比方这么简单,这年头,大海里还真能捞针,莫说要寻一对活生生的母子,当然,不是我俩去寻,而是你得陪我去镇上去派出所把情况摸清,磨刀不误砍柴工。

德顺说,只要你老刘有这份心,就算跑断我德顺一双腿,我也绝对不向政府申请工伤。

之前,刘明亮已经跟老马作了汇报,作为分管多年业务的副局长,老马完全赞成刘明亮,说教育人教育方面的问题还解决不了那还扶个屁贫?况且上面也有控辍保学的要求,这事能急不缓。

德顺带着刘明亮和陈青山先是找到联点的副镇长小于,小于从团委下来的,高学历年纪轻,典型的小鲜肉,对父辈级的两个“下属”来找他,他还是挺上心的,当听到陈青山说老婆何巧妹当初既没转户口又没打结婚证时,头一下就大了。为稳妥起见,小于又带着三人到镇派出所,看能否通过户籍联网找到相关信息。派出所所长老万也是个热心人,随即安排人查了半天,根本查不到这个人。小于对刘明亮说,莫急,我回头给书记镇长汇报,争取他们的重视和支持,你们回去等信。刘明亮望着小于老成中不乏稚气的脸,笑着说,我就说现在的年轻干部不得了,要文凭有文凭要水平有水平,老百姓不愁脱不了贫。德顺补一句,可惜我那闺女嫁人了,不然定然薅着你作女婿。莫看我是土农民,我女儿可是上了重点大学的,脸模子嘛,不晓得是班花还是校花,反正绝不差。小于满脸春光明媚,你们就别拿我开涮了,这事就工作来说,是本分,抛开工作,还得讲情分。

回到青山村的路上,刘明亮坐在德顺的摩托上被颠得肠翻肚荡,差点反胃。德顺赶紧将摩托停下,让刘明亮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会儿。德顺掏烟出来说,先抽一根压压惊。刘明亮说,这滋味还是小时候尝过,那时我们村里只有一辆拖拉机,在我们上学或放学的当儿经过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悄悄从后面爬上去,无论是拖谷还是拖煤,甚至拖石灰,我们都被颠得哈哈乐,现在年纪大了,一颠就像鬼掐喉咙,命都快没了。德顺说,老刘这你放一万个心,你绝对成不了烈士,路已经完成了规划,只等县里和你们局里表态的资金到位,马上就会开工。刘明亮说,路修好了你就买个车,大细也是个干部。德顺叹了口气,只怕一辈子就是个摩托命。刘明亮轻蔑地看他一眼,你莫哭穷,一村之主,子女又混这么好,再扶贫也轮不到你。德顺一个哈哈,你还真信了,崽在长沙不错,不过是个打工仔,当然运气好一年也能捞个十来万,至于女儿呢,压根儿就没有,纯逗你开心的。人一开心,办事就卖力。刘明亮说,你们村干部,肚子里不晓得装了多少个诸葛亮,以后我得小心点。两人相视大笑。

晚上,德顺安排刘明亮和小柴一个住他家一个住村部。老马因局里有事回了县里,刘明亮顺便要老马将陈青山的事跟局长说一下。村部建在半山腰,四周树木茂密,无风三层浪,间或某个暗处传来几声蛙鸣或鸟啼。小柴胆小,打死也不敢住村部,刘明亮只好自我解嘲道,我不怕,我是捉鬼出身的。其实村部是原来的旧学校改造的。刘明亮住的这栋是原来的二层教学楼,其他房子不是千疮百孔,就是太大太空,唯有楼道间顶层的错层里可以住人,但里面空间实在太局促,高不过两米,面积不到五平方米,摆下一张床就几乎再无立足之地。虽然置身天然氧吧,走进房里却感到有一种毛巾捂嘴的窒息感。将长宽不到一米的形如口罩的窗户打开,不一会竟然扑愣愣飞进几只飞蛾和虫子,本来想整理一下资料和表格,这种突如其来的骚扰让刘明亮无法聚精会神,索性仰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给郭蔓打电话。

在干嘛?

还能干嘛,刚批改完作业,看剧,哪像你,有青山有绿水,当心被负离子呛着。

刘明亮知道她玩笑中带着一丝嗔怪,忙嘘寒问暖起来,记得测下血糖,你不是说眼睛最近不舒服吗?少用点眼,病变了就麻烦了。

估计有点高,唉,随它吧,看电视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总不能呆坐着吧。

知识分子得讲知识啊,怎么随它呢。

恩爱夫妻得讲恩爱啊,还不我只能随你。

刘明亮苦笑了一下,过两天可能要去趟广东。

去儿子那里?

没事去他那干嘛,去寻人,一个学生辍学,随娘去了那边。

好吧,你自己多注意点咯。

挂掉电话,刘明亮欲关窗早点睡觉,忽见一只瘦长的老鼠窸窸窣窣地梭到窗台,探头探脑想进来找点吃的。刘明亮顺手拿起一沓资料,想将之赶跑。猛地,一团黑影箭一般从虚空中射向老鼠,随即吱的一声惨叫,黑影和老鼠倏忽不见。

该死的猫!刘明亮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两天后,小于和德顺找到正在村部核对易地搬迁相关资料的刘明亮,说去寻人的事书记镇长很重视,还向邓县长汇了报,并和县公安局进行了会商,决定安排镇派出所万所长为调查组组长,带着刘明亮和一名民警去梅州找人。

刘明亮有点奇怪,陈青山自己怎么不去?

德顺说,他可能找心虚了,死活不肯去。再说易地搬迁这两天也要他签字,就算了。

刘明亮沉默了一下,又问,你也不去?

德顺夸张地苦笑了两声,我倒是想去,一边寻人,顺便也看看花花世界,可党和人民不允许啊,于镇长刚还跟我说,上面这几天可能来检查,村里几个萝卜头一个都不能出村,通宵不能关手机,你说假如深更半夜有个美女打电话来我如何跟老婆讲得清,其实她可能是搞推销卖股票的。人民,不,村民这头呢,修路施工队要进场,果哈哈合作社去年土地流转签了1000亩地种黄桃,今年还想再签300亩种砂梨,也说是这几天要来,俗话说双手只能捉一条鱼,我现在就是千手观音,也保证没一只手吃空饭。

小于接过话茬说,德书记夸是夸张了点,事多也是事实,你和老万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相信你们两名老将出马,一定马到成功。

刘明亮又开小于的玩笑,于镇长这么能鼓励人,难怪德书记想你做女婿。

5

去梅州之前刘明亮在家里待了一晚,带了几身换洗衣服,顺便量了一下郭蔓的血糖。不量觉得没什么,一量吓一跳,空腹血糖到15了。刘明亮要郭蔓去住几天院,郭蔓却一脸淡定,一副病到麻木的样子。刘明亮只好叮嘱要及时打胰岛素,及时吃药,定时量血糖。

临出发前,刘明亮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今天来广东咯。

准儿媳何樱可能正好在看微信,马上说,真的?欢迎欢迎。并附上三个欢迎表情。

刘明亮心头一热,心想儿子还没准儿媳热情呢,正想着如何回复,儿子发信息了,哇,何时到?请你们吃海鲜啊。不知是何樱告诉他还是他自己看到的。

我是出差呢,和两个派出所的,你妈不来。也不是广州,是梅州。

派出所?抓逃犯吗?

刘明亮嫌打字费劲,就发语音把事情简要说了,并说查了下手机地图,到梅州不经过广州,可能来不了。

儿子回一句:出趟门不容易,事办完了返程能来的话,就尽量来趟广州,好像你还没到过广州。

刘明亮没回复,也是想给自己留个余地,如果事情办得顺利圆满,请个假到广州待一两天也未尝不可,一边享享儿子的福逛逛广州,一边也看看准儿媳妇,毕竟以后进了刘家门,儿子要跟她过一辈子,老两口也起码和她得打二三十年交道。

三月的湘北,天一下雨还是有点冷意。一上车,刘明亮就觉得衣穿少了,老万安慰他,越往南走天越暖和,只要骨架子硬就行了,路上得晃十一个小时。刘明亮笑道,我这人命里缺车,坐不腻。开车的民警叫小胡,一脸痤疮,细眯眼,但有神。刘明亮说,你有点内分泌失调,我有一土单方,属于祖传三代级别,回头贡献给你,七天包好。老万说,什么内分泌失调,是没老婆给憋的。刘明亮看小胡也有三十岁的样子,不像没结过婚的,就试探着问,真的假的,真没结婚的话,我可以到我们教师队伍里帮你相一个。小胡说,严格地说应该是结过婚,离了,有个拖油瓶,才四岁。刘明亮说,你们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离,哪像我们这一代,一旦结合了就犹如焊死了,锄头都挖不开,万所你说是不?老万说,又对又不对,干我们这行不像你们教育工作那么有规律,我们特没规律,经常像现在一样一出去就是好几天甚至十天半月,做老婆的没一点忍耐心还真过不下去。刘明亮叹口气,我可能犯了经验主义错误,都说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大而化之,行行也都有本难念的经。

就这样,三个人一台车,像一个命运共同体,顺着京港澳高速一路南奔。小胡和老万每一百公里轮着开车。郭蔓在刘明亮的包里塞了一些剁辣椒、卤猪肝和辣干子,刘明亮在车上本想和老万边吃边聊,没想老万一上车就鼾声大作。小胡说,接到线报,昨天是辖区内一通缉在逃人员他爹的周年忌日,逃犯有可能已潜回老家。昨天一大早老万几个就和县局来的人一起守点,老万和另外两个民警的点是逃犯他爹的坟地,直守到大半夜,逃犯还真到他爹的坟头前来磕头,人倒是逮着了,老万却耽误了大半夜瞌睡。刘明亮说,你们也真不容易。小胡说,基层都不容易,这不,你扶贫扶到这份上了,容易么。刘明亮说,这事吧,往大里说有国家的《义务教育法》管着,不得不做,往小里说,我是个教育人,见有失学孩子而不管,就觉得犹如人落水而不拉一把一样罪不可恕,还有一个叫往心里去,我父亲死得早,小时候家里也穷得常常揭不开锅,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考上师范的学费也是乡亲们三块五块凑的,不是他们助一把,我可能还守在老家扶犁掌耙。这也不是不好,只是就没有了后来的我几十年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了。将心比心,明明晓得陈青山的崽失学而不去尽力帮一把,我不但看到陈青山会自然矮半截,而且会天天寝食不安,白天无心做事晚上无法睡觉。

车子进入广东境内,气温明显高了许多,三个人也兴奋起来,一路上又说又笑,似乎曙光在前。事实上,路程仅仅走了小多半,离目的地还有三百多公里,加之小胡肠胃不好,吃了服务区的饭菜又分几次回送到了服务区的厕所里,追风逐电夹杂停停顿顿,到达梅州刁坊镇时,天色已经向晚,当地派出所早已下班。匆忙找个小馆子吃了顿饭,便恨不得倒地就睡。可找遍了整个集镇,居然没有一家旅馆。这让老万大发感慨,不下池塘不晓得水深浅,广东也不是遍地繁华啊。小胡边开车边手机搜索,最后才在二十公里开外临近县城的地方找到一家私家旅馆。小胡说,条件不怎么好。老万和刘明亮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只要有床就行。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开车赶到镇派出所,老万出示警官证、介绍信并说明来意后,那边姓叶的所长一下子就把他们三人当亲人,说天下公安是一家,马上帮你们解决。叶所长要三人安心喝茶,一边安排户籍警立马查“何巧妹”。查了半天,叶所长给三人当头一棒——电脑上根本查不到何巧妹的户籍。叶所长说,原因只有两个,要么已经销户了,要么她压根就没上户口。三人一下傻眼。叶所长说,你们问问当事人,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那女的是哪个村的。刘明亮赶紧打陈青山的电话,没想到陈青山对何巧妹的信息知之甚少,他俩是打工认识的,后来就带何巧妹回青山村结婚生崽了,他根本没去过何巧妹家,何巧妹也告诉过他她家里没什么人。刘明亮这时汗都下来了,虽然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但举着手机就是不挂电话。这时,陈青山又想起何巧妹曾经往家里寄过东西,因何巧妹不怎么识字,单子还是陈青山帮填的,陈青山隐约记得村名中有个“新”字。立即问叶所长,叶所长说有个新兴村,我这就将他们书记找来,或许能找到线索。

半个小时后,新兴村的康书记骑着一辆摩托来了,衣着也穿得很不“广东”。刘明亮跟老万嘀咕道,这派头还不如咱们德书记。康书记也和叶所长一样热心,但也和叶所长一样没给三人带来好消息——他印象中没有何巧妹这个人,又给康书记看带来的几张何巧妹的照片,康书记同样摇头。像一杯洒向零下三十度空中的热水,三个人的心里都瞬间结满了冰花。三人都只顾抽烟,谁也不想先提出返程——谁也不想要到这个结果。康书记打破沉默,说可以带刘明亮他们拿着照片去问问村里的阿婆阿公,或许能有转机。于是,康书记摩托引路,小胡开车紧跟,一路开进新兴村。

新兴村地势平坦,不像青山村那样上岭下坡曲里拐弯,村民住房相对集中。康书记将三人带到一个大屋场,站在大坪里一吆喝,阿婆阿公们蜜蜂出巢般纷纷围聚成堆。康书记拿出何巧妹的照片,叽里哇啦讲了一通,然后将照片给他们传阅。传着传着,忽然一个阿婆冲着照片指指点点,而且手势越来越肯定,其他几个人也开始不停地点头,康书记忙走过去和他们交谈一阵,然后满脸喜色地过来跟三人说,人找到了,应该是她。

何巧妹原来叫“河边妹”,是在河边被人捡来的妹子。康书记说,经他们一说我也有点印象,只是很多年没见过何巧妹了,我现在带你们去他的养父家。走了约三四里,康书记指着一栋和陈青山家的差不多破败的房子说,就这栋,他家也是贫困户。何巧妹的养父瘦削而矮小,神情木讷,对几个人的突然闯入还多了几分惊惧。问到何巧妹,似乎疑惑忽然被打散,头摇得干脆而有力,她十八岁以后就再没回过家,只寄过一次东西,一件衣,现在根本不知道她在何方。老万望着刘明亮哑然失笑,难怪陈青山不愿意来。刘明亮试着用带点粤语腔的普通话跟老头沟通,说他们不是来抓他女儿,是国家要补钱给他女儿。说着,掏出两百块钱塞到老头手中,说这钱是给他的,买点水果啥的。但老头无辜的眼神说明他根本没有骗人。刘明亮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他知道何巧妹的亲生父母在哪儿不。这次,老头沉默了一下,慢吞吞地说,罗坝村黄大有。

罗坝村和新兴村是临村,虽然不远,但一个土地一座庙,自家只管自家人,康书记管不了罗坝村的事,只好又通过叶所长找到罗坝村的黄书记。黄书记同样热情质朴,很快带路到了黄大有家。黄大有两口子也就是何巧妹的亲爹亲妈都在家,对于派出所和刘明亮一行的到来,老两口充满狐疑,先是打死也不说,经过几个人轮流春风化雨众手栽花,终于承认何巧妹是他们的亲闺女,并已改姓为黄。至于何巧妹现在身居何方,老两口又嘴上挂锁喉上钉钉。一帮人又轮番上阵各显神通,让他们确信是政府要补钱给他们的女儿和外孙,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老两口才彻底放松警惕,并说出了何巧妹的去向——已经嫁到了娄底。

6

对于去不去娄底,老万和刘明亮发生了激烈争执。老万主要是要急着赶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刘明亮说好事只做一半等于没做,行百里者半九十,下了这一跪不能在乎那一拜。老万说我回家也是去做好事呢,为人民服务不能只服务陈青山一家。刘明亮急了,说抛开情怀,你们也要讲责任,何巧妹,不,现在是黄巧妹的户口是否存在漏报不是你们的责任?黄巧妹现在是否存在重婚问题不是你们的责任?陈青山和黄巧妹的孩子是否在义务教育阶段失学违犯《义务教育法》不是你们的责任?老万看着刘明亮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禁破气为笑,老刘你别太激动,我俩打起来那就是湖南人的脸丢到广东了,制造这样的跨省事件犯不着,我理解你的心情,既然你决心这么大,那我比你还狠,我们立马开路,今晚上歇韶关,明天一早奔赴娄底。

本来,刘明亮在去罗坝村的时候还想着办完事要不要去趟广州,这下彻底泡汤。快到韶关的时候,儿子还在群里艾特他,问到了哪儿?怎么没动静?刘明亮简单地回了三个字,来不了。儿子追问怎么回事。刘明亮趁着到服务区吃饭时才给儿子回了个电话。儿子说半天没回复还生怕你们开车出状况呢。刘明亮说文字说不清,打电话发语音又不想让老万他们听见,只能在这个空档给你电话。儿子说这么复杂啊。刘明亮说和唐僧取经有得一比,于是将前因后果快速地说了个大概,然后说不跟你细扯了,我得吃饭了。儿子说第一次觉得你有点伟大。

在韶关住了一晚后,因急着赶路,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就发车西行。老万抢着开车,说昨天睡了个神仙觉,今天精神好得爆棚。前两天都是老万和小胡开一个房,两个人都打鼾,谁也睡不好。昨晚开房的时候,刘明亮说我自己出钱也要给你们一人一间。老万只好要小胡多开一间。刘明亮打趣道,万所长精力这么充沛,又这么廉洁奉公,前途无量啊。老万说,是前途无亮,你名字中的那个亮,五十岁的人了,已经快到站了,啥也不图就图个安稳,按惯例应该就是这两年调回县里,副局长是不可能了,平级调动弄个闲职就阿弥陀佛了。刘明亮说,隔行不隔理,就像我们教育部门,联校校长再出色,也几乎没可能升副局长,能回机关当个股长就算中大奖了。老万笑着说,我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还好意思取笑我?

到娄底白马镇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找地方吃过饭刚好是下午上班时间。因为之前已与黄巧妹通过电话,又让她发了地图,就不打算再去派出所,而是直接与何巧妹见面。可是刘明亮连打十多个黄巧妹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老万急得跺脚,嚷着又要走人。刘明亮心里也如火烧水煎,但表面故作镇静。她说过她在厂里上班,可能正是上班时候,没看手机。老万说,那我们不能在这里死等啊。刘明亮笑着说,死等总比等死好,想想那些医院里等死的人,我们幸福多了。老万说,你别跟我做思想工作,我是真急。刘明亮说,没有哪个烈士是急死的。说完找饭店要来一副扑克,要老万和小胡先玩会儿牌再说。于是,三人都心不在焉地玩起了斗地主。才玩几手,刘明亮忽然说要不先到学校里去看看,老万立马将牌往桌上一甩说,打牌本来就是个屎主意。

三个人来到镇学校联校,联校校长也姓刘,和刘明亮一见面就成了自来熟。刘校长马上将管学籍的老师叫来,一查,根本没有一个叫陈旭日的孩子。刘明亮又打电话问陈青山,陈青山说老刘你找不到就不要找了,不要说我连自己崽的名字都搞不清,陈旭日三个字又不是只有古书上才能看到的字。管学籍的老师又说,叫旭日的学生倒是有三个,其中两个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有一个是外来的,这学期才来,叫吴旭日,还没办学籍,我们正催着办呢。听说是外来的,三人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刘明亮说兴许黄巧妹嫁给了一个姓吴的,让陈旭日改姓了,要刘校长赶紧带他们去见见。

学校的一切像柳条刚刚出芽一样新色,各项设施也相当齐备。刘校长一脸得意地介绍说这是扶贫联点单位与地方共建的,孩子在这儿读书算是有福。孩子找来了,衣服穿得比刘明亮想像的整洁,刘明亮一眼就觉得和陈青山好几分相像,尤其是两道剑眉。孩子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只是眼泪一个劲地流,经过耐心安抚后,才断断续续说了,他就是陈旭日。

像干旱十年的土地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刘明亮三人心里都滋润得快开出花来。刘明亮忙将陈旭日的照片发给陈青山,陈青山半天没反应。刘明亮打电话过去,骂道,你的崽你不认还是怎么的?陈青山哽咽道,老刘,回来我给你办饭。刘明亮说,我要你办什么饭,千扶贫万扶贫,找到你的崽,让他好好读书,将来靠知识靠本事吃饭,这才是扶到你根子上去了。

可是事情远没有刘明亮想的那么简单,根据陈旭日说的,他现在的“父亲”跟他妈黄巧妹没关系,是被他妈送到这户人家的。大家正一脑壳糨糊,这时黄巧妹来电话了,说是上班时间不能接听手机。听说刘明亮和陈旭日见了面,黄巧妹说你们找到了也没用,你们带不走他。

原来,黄巧妹和这儿一个姓徐的说是结了婚,其实根本没打结婚证,两人生活了一年半,又因性格不合分开了。黄巧妹一个人养不起陈旭日,也没办收养手续,就将陈旭日送给一个叫吴正举的单身汉作儿子,因为不想离儿子太远,自己就在附近的一个塑料厂打工。

这事儿还是老万有经验,他说这必须得当地派出所和村上一起出面,才能解救陈旭日。当然,事先得征求黄巧妹和陈旭日的意见。陈旭日说吴正举对他很好,但他还是想回到亲生父亲那里去,他不愿意做没爹没妈的孩子。可黄巧妹来了后,她表示不愿回到陈青山那里去。刘明亮说现在穷已不是问题了,都在帮他,也可以帮她找份工作,房子也即将搬到安置房里去,可以说,除了一家团圆,其他该有的都有了。可黄巧妹还是不愿意回去。刘明亮隐约感觉她有难言之隐,就拉她到一旁说,他就是联系他们一家的,可以把他当自家人,还有什么困难只管跟他说。黄巧妹那双典型两广人的大眼睛里掠过几许无奈和惊恐,她说穷可以忍受,也可以改变,就是陈青山时不时地家暴让她无法忍受。这让刘明亮感到诧异,说陈青山看起来不像个家暴男啊。黄巧妹说,陈青山平时还好,甚至知书达礼,就是一遇到烦心事就打人。这下让刘明亮为难了,别的可以做工作,这个往大里说是涉及妇女权益的事,也是事关黄巧妹后半辈子过得安不安心幸不幸福的事,假如陈青山贼性难改,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刘明亮差点打电话给陈青山骂他一顿畜生,然后要他自己一步一跪来接黄巧妹。黄巧妹看出了刘明亮左右为难的表情,说能忍的话肯定会忍,尤其是有时候陈青山母子都疯了一样,一个打人,一个咒人,是个人都受不了。这句话反倒提醒了刘明亮,他知道精神病是有遗传的,会不会陈青山也有精神疾患?这反而让刘明亮多了一些劝返黄巧妹回家的理由和信心,他告诉黄巧妹,陈青山可能也有一些精神疾患,他回去一定带陈青山去县里专治精神病的康复医院看看,病情不严重的话完全可以靠药物控制,加之往后日子划上水船越过越红火,想必不会让黄巧妹再受苦了。黄巧妹经刘明亮这么一说,心里顾虑打消了不少,说回去和陈青山过一段日子,也暂时不补结婚证,不出篓子就好好过下去。

这当儿,老万通过刘校长已经联系到了当地派出所和村上,他们都表示支持老万工作,但提出得给予吴正举适当补助,毕竟他抚养过陈旭日一段时间。跟黄巧妹一说,黄巧妹同意,但她说自己最多能出两千。村干部说,养个人不容易,低于五千他们就难以保证把事办妥。黄巧妹哭了起来,陈旭日跑过去抱着妈妈的身子也哭起来。刘明亮跟老万商量,于情于理出五千不算过分,要不他们先垫上,先把人搞回去再说。

怕吴正举采取过激行为,大家商量黄巧妹和陈旭日不与吴正举见面。果然,一到吴正举家,吴正举还只听了个大概就从门背后抄起一根扁担,往众人身上乱砍,混乱中刘明亮背上挨了一下,老万的左脚也挨了一下,村干部伤得最重,额头都挂了花,好在众人一下将吴正举制服了,然后还是烂牌好打,跟他讲一是非法收养,二是陈旭日同意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三是适当给他一些经济补偿。吴正举倒是对钱没多大贪心,从红着的眼圈看是和陈旭日真的处出感情来了,不舍陈旭日离他而去。七嘴八舌讲了一通,吴正举终于同意陈旭日走,五千块补偿费也不多说半个字,只是提出来想和陈旭日见最后一面。这个大家早预料到了,为防止节外生枝,大家断然拒绝了。刘明亮心里实在于心不忍,说陈旭日母子已经坐接他们来的车先走了,以后欢迎他到青山村来看陈旭日,并将自己的手机号给了他。

上车的时候,老万怪刘明亮给手机号是留后患,刘明亮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这就是警察与教师的区别。

7

陈旭日母子的归来,整个青山村像烧红的铁板上浇了一瓢开水,连沸带响,热闹喧天,村民们纷纷涌向陈青山家。陈青山面对六年未见已长到齐胸的儿子,惊喜和愧疚连同滂沱的涕泗一齐涌聚脸上,一个黄桶箍将陈旭日紧紧抱住,久久不肯松手。而对黄巧妹,陈青山似乎喜中带怨,有点冷落她。德顺一边给看热闹的人开烟,一边当着众人的面给陈青山上紧箍咒,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年头打架年尾和的,青山呐,老婆是面锣,没事捶三坨,那是封建时代,现在啥年代?是男女各分半边天的年代,甚至于,是男的打工女的打牌男人赚钱女人花钱的年代,巧妹回来,你好好给我看着,再珍惜之爱护之,我德顺当着乡亲不说假话,假如法律管不了你,我会以村支两委的名义对你就地正……就地处罚。

热闹很快过去,日子还得在平淡中度过。果哈哈合作社拿到流转土地后,这几天正在栽砂梨,德顺安排陈青山在那儿帮工,每天一百八的工价。刘明亮对陈青山说,你安心在那儿搞,我到镇上扶贫工厂问问,帮巧妹找个事,再者,旭日上学的事,“该入学的一个不少,已入学的一个不走”是上面明确要求,我跟学校那边也联系了,明天你就送他去学校,建档立卡办学籍的事再缓一步。

安排了陈青山一家,刘明亮就来到镇上,先是找到小于,要他联系“扶贫工厂”帮黄巧妹找工作。小于马上啪啪啪打了好几个电话,说镇上超市还有两个岗位,收银也好,摘菜也好,月薪二千四,包中餐,你看她愿意来不。刘明亮电话问黄巧妹,黄巧妹说她没文化,还是摘菜稳当。

天气有些灰暗,镇上行人稀少,有几分萧条的安静,偶尔有一辆车狂飙而过,像一个肆无忌惮的暴发户。事情顺利办妥,刘明亮全身像一匹长途驮粮的老马终于卸下负荷那般轻松,他到镇上唯一的柜员机上取了一千块钱,准备去还给老万,顺便去老万那儿坐坐。给吴正举五千的抚养费,黄巧妹出两千,自己垫了两千,老万垫了一千,黄巧妹当场说了,垫付的钱她会一分不少还。现在还不是还钱的时候,本来那天他想跟陈青山说一下的,意思是这钱要陈青山来还,后来一想人家刚刚喜气盈门,这事就往后再提吧。

派出所房子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密实的红砖外墙显得很有年代感,好在小镇土地不紧张,所谓的“七站八所”都有独立的院子。刚到门口,就碰到小胡骑着摩托拖着另一个民警往外奔,小胡刹住车招呼刘明亮,但说得去处理一个治安事件,不能陪他。刘明亮说,我特意给你送治痤疮的方子呢。小胡说,你要万所留你吃饭,我尽量赶回来。

走进所长办公室,不见老万,只有一名大约是副所长的在看电脑上的数据,那人说老万在隔壁会议室。会议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来浓烈的烟味和嘈杂的人声,推门进去,只见十几个人分坐两边,老万正向对面的人边比划边声嘶力竭地讲着什么。见到刘明亮,示意他在门口等一下,刘明亮刚重新掩上门,老万就出来了,开了根烟给刘明亮,说调解一个林地边界纠纷,其中有几个贫困户,既要关心贫困户又要保护另一方的合法权益,床底下抡斧头,碍上碍下。刘明亮掏出一千块钱塞到老万手上说,这是你给黄巧妹垫的钱。老万说,是陈青山让你捎来的还是你替他们还的?是你还的就不急。刘明亮卡顿了一下,故意做个吞咽动作,说,我到镇政府来办点事,是陈青山让我顺便捎的,既然你忙,我就先走了。老万收下钱,说,无论如何吃了饭再走,去广东几天睡没睡好吃没吃好,等下去“老友汇”,正宗土菜,你放心这是我私人请,不揩公家油,到时一路叫上小胡。刘明亮见他诚意十足,就同意了。老万要他先到他办公室喝茶,处理完事就来喊他。

刘明亮不想到办公室傻等,也影响他人办公,就在小院里转悠。院子里有一株紫荆,满树繁华,映亮了整个院子。刘明亮走过去,拿出手机拍照。刘明亮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远离这些花花草草的,有年龄的原因,也有工作忙的原因,记得和郭蔓谈爱那会儿,下狠心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工资买了一台红梅相机,让郭蔓在桃花、梅花、油菜花甚至稻田中的紫云英丛中照了个遍,这也是郭蔓照片最多的时段。现在拿个手机随时可以拍,可郭蔓一年难得拍一回,以她的话说是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刘明亮正想将照片发到家庭群里,郭蔓这时来电话了,刘明亮笑着说,别想别想,明天周六,你就会见到我。电话里却不是郭蔓的声音。是刘校长吗?刘明亮吓一跳,你是哪个?那头说,我是吕老师,你家郭老师说眼睛忽然看不见了。刘明亮猛地打了个寒噤,你说什么?这时电话里传来了郭蔓的声音,我还没死,你快回来吧,眼睛忽然没光了,手机都打不成,只好请吕老师帮忙。

刘明亮什么都不顾了,忙奔出院子,看到入镇路口有几个摩托送客的,也不问价,叫一辆摩托就往家里飙。刘明亮家在临近县城的金河镇,离双江镇有二十多公里,他坐在摩托车上心急如火,假如坐的不是摩托而是一匹马,他会不停地抽打手中的鞭子。赶到家,情况没有想像中那样糟,郭蔓眼睛已有了一些光亮,神情也如久经沙场般的从容。郭蔓说早晓得不打电话给你,反正你明天会回。刘明亮说马上准备去长沙。郭蔓说这是老病,去什么长沙,生死我早看开了。刘明亮眼睛一热,你看开了我还没看开呢,我还想你至少做二三十年伴。郭蔓笑了笑,不打算百年好合了?刘明亮说这会儿你就别开玩笑了,这次别又小打小闹打个针吃点药,必须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我已联系了在湘雅工作的曾经的学生帮我挂号,下午就动身。事到如此,郭蔓也就只好依他了。本来刘明亮打算把儿子也叫回的,最好何樱一起回,郭蔓坚决制止了,说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支持就是尽量不去打扰他不去麻烦他,千里迢迢的让他们跑回来会耽误他们的工作。刘明亮说,那就先去检查看情况再定,支持是支持,可父母大灾大病来了儿女身都不拢算什么忠义孝道?

刘明亮匆匆做了个午饭,正吃着,老万来电话了,一接通就怪他临阵脱逃不厚道,他哪怕百里千里也要“追逃”。刘明亮只好实话实说,老万一声长叹,老刘,扶贫事关国家长治久安,护妻事关家庭长远幸福,护妻与扶贫你得必须两不误啊。吃完收拾东西准备走,没想到情况又有变,长沙的学生说湘雅暂时还没床位,得过两天,要不先到县医院住两天,再转过来。

8

其实不拿结果刘明亮也猜到了,是糖尿病引发的视网膜病变。医生告诉他,已经到了DR 非增殖型3 期,建议尽快接受全视网膜光凝手术,以稳定视力、降低失明的危险。刘明亮的腿一下软了,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医生安慰他这是个小手术,他们医院就能做。刘明亮不放心,又咨询了湘雅的学生,虽然他不是眼科医生,毕竟也是大医院的医学博士。学生说确实是小手术,一般县级医院都可以做。刘明亮对医生说那就立即手术,我一天也不想等。

其实刘明亮有两方面的考量,第一当然是不想病症再拖延,早治早好,第二青山村还有很多事,耽搁久了时间也不好交待。征得郭蔓同意后,刘明亮一个人又是楼上办住院手续又是楼下交费又是门口超市买日用品,上上下下跑好几个来回。实在忍不住了,就拍了张医院的照片发到家庭群里,这下儿子立马电话来了。刘明亮一听到儿子着急慌忙的口吻,心里一下又后悔了,反复说只是告知一下,其他啥心都不必操。好在儿子心大,说不要我回来就打点钱过来。刘明亮说这手术钱也不要多少,何况还有医保报销,你只要攒着点将来买房买车就行了。

手术做得很顺利,时间也短,只是需要卧床休息。刘明亮正往开水房打水回来,在走道上忽然看见德顺和陈青山东张西望地朝他走来,陈青山手里还拎了一袋水果。刘明亮心里一震,以为出了什么事到医院来了,忙迎上去问他们怎么也上医院了。德顺说,择日不如撞日,找人不如遇人,找的就是你啊。刘明亮这才意识到他们大约是来看郭蔓的。因为考虑要护理几天郭蔓,之前就打电话跟老马和德顺请了假。老马也说过要来看望郭蔓,被刘明亮婉拒了,没想到德顺和陈青山搞了个突然袭击。刘明亮只好将他俩带到郭蔓的病房,郭蔓还蒙着眼罩,刘明亮就一一介绍给郭蔓听,郭蔓连连说谢谢。刘明亮正要泡茶,两人放下水果就要走,刘明亮说你们来趟县城不易,我等下就在医院旁边找个饭店,无论如何吃饭走。他们边摇手边往外走,刘明亮紧跟过来挽留,走到过道,两人立住,德顺掏出一个信封塞给刘明亮,说,这五百块是代表青山村全体村民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收下全村人民就安心乐意,不收全村人民会集体缺觉。再一个,这一向你就一门心思陪好郭老师,村里的人我会全盘安排好,全力处理好,全……反正三十六计最后一条,我办事你放心!刘明亮哪里听他说什么,只是用力将信封推回去,陈青山这时也掏出早已折叠整齐的两百块钱往刘明亮口袋里塞,说这也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意。三个男人推推搡搡搅在一起,引得过道上其他人侧目,刘明亮觉得怪不好意思,一松劲,那两个人一溜烟跑了。

回到病房,刘明亮粗气还没喘匀,郭蔓问这是怎么了,大喘气的。刘明亮说不但不吃饭跑了,还每人拿了钱。郭蔓说,我们农村人就是纯朴。刘明亮说,还你们农村人,我小时候的家境比你家惨多了好吧。郭蔓说,钱万万不能要。刘明亮说肯定不会要,村上的回青山的时候再退给德书记,陈青山我晓得他的性子,钱是不能直接退的,只能变着法子退。郭蔓说你还会魔术?刘明亮说我自有办法。

出院的前一天,刘明亮到街上转了转,特意给陈旭日买了一个书包,买了几本《海底两万里》《飞向太空港》《昆虫记》之类的课外书,两身衣服,加起来超过三百了。往回走的时候,一辆车在旁边冲他按喇叭,他怔住,车窗摇下来才看清是老万。老万要他上车,刘明亮以为要送他去医院,没想到把他拖到一个小茶馆前。

两人点了一壶君山毛尖,一小杯一小杯啜。老万昨天接到通知,他被调回机县局机关了,上午在派出所办完交接,刚去局里报了个到,明天正式上班。刘明亮问,升了?老万摇摇头,平级调动,然后打一个哈哈,也好,新岗位要少很多事,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人生了。刘明亮举茶相敬,人一辈子吧,就图个没灾没难善始善终。老万感慨一声,只是有点不舍双江镇,毕竟在那里待了十八年,从民警干起。刘明亮说你也算半个双江人了,还得多多关照,尤其双江的贫困户。老万说,放心吧,都是穷地方出来的,无论走到哪,两脚总还沾着泥。

因惦记着郭蔓,刘明亮喝完茶就回了医院。老万说我们吃一顿饭怎么就那么难呢。刘明亮说等他们脱贫了,我也脱身了,到时有的是时间吃饭。医院门口有一家花店,专门为看望病号而开的。刘明亮进都进医院大门了,不知哪根筋让他回过来走进花店,店主一张职业化的笑脸问他是送领导还是朋友。刘明亮说就只两个选项吗?店主说送同事送亲戚送小朋友都可以呀。刘明亮说送老婆。店主脸上的程序似乎一下被打乱,你这样的好老公少见啊。刘明亮笑笑,心里都有点不好意思。店主给他配了玫瑰加百合,价钱一百。刘明亮也不还价,掏出一百往柜台一丢,就拿花走人。

郭蔓已经摘掉眼罩,看到刘明亮除了提了大包小包,还拿束花进来,欣喜中又有点不敢相信,问,哪个送的?刘明亮脸憨了一下,还有哪个,想你快点好呗。说着,送到郭蔓面前。郭蔓啧啧啧几声,接过花,刘明亮啊刘明亮,你要我笑还是哭呢。刘明亮说,你总不会像弘一法师那样悲欣交集吧。郭蔓说,笑呢,是你给我送花了,哭呢,你这辈子唯一一次给我送花是在我生病的时候。

医生交待,刚做完手术要少用眼,注意休息。课是暂时不能上了,学校已经做了安排,可出院往哪里去是个问题。让郭蔓回学校一个人住吧,不放心不忍心,自己再请假陪几天吧,不安心不镇心。纠结一阵,刘明亮看着这几天明显有些消瘦的郭蔓说,有个想法不知你同意不?郭蔓指了他一下说,是不是要我和你到青山村去扶贫?刘明亮嘿嘿一笑,到底是睡了几十年的夫妻,对话都可以不用嘴巴了。郭蔓没好气地说,你昨天送的花还没凋谢呢。刘明亮说,不是要你去扶贫,跟我去青山,我好照应照应你,再说,那里青山绿水空气好,适合养病。郭蔓说,我建议你还通知一下报社,让他们写篇报道,题目叫《带着病妻去扶贫》,这样你就成典型了,我这“道具”也没白当。

9

刘明亮和郭蔓到达青山村时路上正在铺柏油。机器轰鸣,十来个民工人人都一副干劲冲天的样子。老马和德顺都在现场,像两个虚心的美院学生,正诚心诚意地欣赏导师正在创作的作品。

租来的车子无法进村,刘明亮和郭蔓只好卸下东西让车子打转。好在事先告知德顺了,德顺马上跑了过来,说早就和马局长在此恭候多时了,无比热烈之欢迎郭教师来青山村疗养。刘明亮说这是给你们添麻烦呢。老马也笑道,人家是送戏下乡,你是送妻下乡。

德顺早已对住房作了调整,将原来的教室间一为二,让刘明亮和老马住教室改装房,让小柴住在刘明亮原来的小房子里,这样集中居住也便于工作。吃呢,就着原来的食堂添置些炊具,只是没有厨师。德顺说绝不会让你们打饿肚,没人我要我老婆天天来给你们做饭。老马说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六七岁就会做饭了,来扶贫只能帮忙不能添乱。德顺拗不过,便笑着说,那就天天送点小菜给你们,这个尽管敞开肚皮吃,每家每户园里子多的是,说句不正经的你们别介意,你们要是不吃,只能给猪吃了。

俗话说结伴干活小弟吃亏,平时以小柴做饭居多。郭蔓来了后说,没来呢,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当当甩手干部,来了才发现你们事还真多,有时晚上还开会填表写材料,反正自己没事,做饭又不影响眼睛休养, 你们几个人的吃饭问题就归我包了。本来老马、小柴甚至包括刘明亮都有些过意不去,但他们忙完回到住地,发现饭菜早做好了,味道也甩了几个男人做的几条街,男人们也就随山就势心安理得了。郭蔓没事的时候,就拍些花花草草土猫土狗发朋友圈,或发到家庭群里,并配两三句感悟性的文字,竟然有不少人天天追着看,刘明亮笑她是把贫穷地拍出了文艺风。有时,她也去陈青山家里辅导一下陈旭日的作业,晒晒小家伙在小路、河边、田埂行走的追风少年场景。最先被感染到的是儿子刘为和准儿媳何樱,他们几乎每发必赞,觉得父母此时的生活比平时还诗情画意和恩爱有加。但郭蔓提醒他们,不要被表象迷惑,诗意的外衣下还有日常的困顿和前路的艰难。刘为说这个我们知道,他和何樱在他们的朋友圈发起一个叫“扶智”爱心公益活动,为青山村学校和孩子们捐点图书和体育用品,这可把刘明亮高兴坏了,在家庭群里说一家人终于都与穷人打上交道了。郭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还“一家人”,还“终于”。刘明亮说,知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这三重境界不?我是穷苦人出身,后来知识改变命运,摆脱了贫困,过上了余钱剩米的日子,如今,一家人又和穷人交朋友结对子,是不是到了第三重境界?我和你到了这境界还不算,直到刘为与何樱也开始行动了,才算真正的功德圆满。刘为没说话,只发了个抓狂表情,何樱发了句,扶贫扶出了个哲学家,然后加一个掩嘴而笑的表情。

那天吃完晚饭,几个人坐在坪里聊天,聊到给村里修路捐钱的事。修路资金还有三十万的缺口,扶贫队与村上开会商量了个筹措方案,村民通过“一事一议”可以筹十万,教育局作为帮扶单位拿十万,再就是给村上老板、女婿、乡友发请帖,接他们来喝庆典酒,酒喝好,礼也得备好。德顺在会上拍着胸脯说他们父子拿一万,少一分钱他没脸当这个书记。老马问刘明亮打算送多少。刘明亮笑着说我再怎么也不能超过你马局长。老马说就你狡猾,又问小柴。小柴笑着说那我更不能和你们比,我这个“房奴”每月房贷就得三千。老马说,本来呢,德顺不打算给我们请帖,说你们本身就是功臣,不能再逼你们“出血”,我说这个热闹我们一定不能错过,至于礼,多少会表示个意思,小柴你送五百够了,我呢,打算送一千,老刘你要送两千我也不拦着,绝对不会骂你功高盖主。刘明亮正准备说你局长送一千那我只能和小柴看齐,这时郭蔓在他耳朵边啾了句,德顺医院看我拿了五百呢。刘明亮这才记起来,说功高盖主是路线错误,不给领导增光是态度错误,那我就斗胆和领导平起平坐一回。

正说笑着,电话响了,刘明亮一看,竟然是黄巧妹。黄巧妹一开口就是哭腔,刘老师,那个畜生又打我了。刘明亮没听太清,但全身一紧,你说什么?黄巧妹不再说话,只是嚎哭着。刘明亮说,我立马来。

刘明亮、老马和小柴赶到陈青山家时,黄巧妹背着袋子正往坪里走,脸被散乱的头发分割成碎片,嘴角流着血,陈旭日抱着黄巧妹的腰,呜呜地哭着不让她走。陈青山在里屋,有几个村民围着他,有的指着他的鼻子骂。黄巧妹见到刘明亮,眼里充满怒火,似乎要把涌出的泪水点燃,刘老师,我不回来,为何要我回来啊!刘明亮又尴尬又痛心,忙问怎么回事。通过黄巧妹抽抽泣泣地哭诉,刘明亮了解了大致情况:本来一家人吃饭好好的,有肉有蛋,有说有笑,陈青山还喝了点酒。不知谁聊到村上修路办庆典的事,本来贫困户可以不出钱的, 陈青山说那我还是要出点,多多少少是个意思。黄巧妹说能不出就不出。陈青山说现在家里慢慢变好,不能老吃国家的吃别人的。黄巧妹没好气地说才几天就变好了,搬新家添置家具还要的是钱,上次欠刘明亮三千还没还,赚又赚不到,还要到外面装……还没说完,陈青山的火就窜起丈八高,手也就跟出来了。刘明亮冲进房里,只见陈青山已经平静下来,只有他老娘一拳拳在磕他的肩头。见到刘明亮陈青山散乱的眼神重新汇聚,但流露出愧疚和惶恐,完全不像一个歹毒的施暴者。刘明亮反倒有些自责,他答应黄巧妹要带陈青山去康复医院的,因各种忙一直没去。刘明亮说你们谁家有车?想租一辆轿车。人群中有人指了指一个年轻的后生,戴牛皮有。刘明亮说,跟我去趟县城,我出钱。然后对陈青山说,你跟我去县城办个事吧。陈青山没有太多诧异,不知黄巧妹是否跟他说过,他嗫嚅出两个字,好吧。刘明亮走出来,跟老马简介说明了情况,老马同意他去。又安慰黄巧妹一阵,说立马带陈青山去医院,真有病,治好了就万事大吉了,检查没病,我送你回娘家,请你再相信我一回。

刘明亮有个学生在卫健局当医政股长,路上,他跟学生联系上了,学生对老师恭敬有加,刘明亮说首先申明不是我私事要找你,上次你师母住院我就没惊动你。学生语气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啊,学生不才,这点小忙还是可以帮的。刘明亮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说现在的事吧。于是就把陈青山的情况跟学生讲了。学生给他两个答复,一是马上联系康复医院,请值班医生作初步诊断,确诊后就安排住院,二是费用不要操心,不是学生给面子,而是国家有政策。

两个答复让刘明亮心里欢天喜地,还是当老师好,教的年代久了,天南海北各行各业都有学生,办个事帮个忙只一句话的事。到康复医院,整个院子非常寂静,但偶尔从某个窗口传来的几声嚎叫的人声听着瘆人。值班医生已经接到通知刘明亮他们要来,一脸和气,简要听完情况,然后要刘明亮在外面等等,他给陈青山先做个测试。

医生告诉刘明亮,初步确定陈青山属于冲动型人格障碍,是精神病中的一种。医生说,俗话讲,得人要得心,治病要治根,把人送到这儿来你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啊,都像你这样扶贫,不怕不得民心呢。刘明亮笑笑说,尽心而已,因为我有经验,我们曾有一位老师也是家族遗传性精神病。医生说陈青山还不算很严重,建议住一段时间院,药物治疗配合心理治疗。刘明亮说,明天可以安排住院吗?

医生说,今天就可以。

10

雨过放晴的天空如洗,蓝天下的青山村满眼青碧。黄桃已经挂果,掩映在青枝绿叶间,像一只只扇翅欲飞的黄蝶。砂梨树苗正蓬勃滋长,如同一个个奔跑前铆足劲的孩童。

今天是青山村二十四户贫困户集体搬家的喜日,县剧团送戏下乡,在前坪摆开舞台车,敲响嘹亮的锣鼓。二十四户家家喜气盈庭,绽开被贫穷压抑多年的笑脸,各家的亲友也纷纷前来贺喜,像是庆祝一场期待已久的胜利。刘明亮特意为陈青山家作了一副对联:留得青山在;迎来旭日升。将陈青山和陈旭日父子俩名字嵌了进去,寓意也。老马见了也来了兴致,想了半天也作了副嵌名联:踏遍青山人未老;摘除穷帽志更坚。陈青山喜之不胜,请人写了一副贴大门一副贴卧室。除了亲友,陈青山家还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曾经收养过陈旭日的吴正举,其实他一直和刘明亮联系早就想来看陈旭日,刘明亮觉得这个节点让他来是最好的,喜气氤氲中的陈旭日比平时更加活泼,像一个资深的导游带着吴正举看这看那,把吴正举乐得合不拢嘴巴。

郭蔓今天也穿得一身喜庆,像个现场报道的记者拿着手机不停拍照,然后发到家庭群里。郭蔓先发了一张陈青山的老屋照片,下面配一行字:“贫穷不是罪过,而是当前环境不适合你生存。”然后,又发一张陈青山的新居,又配一行字:“穷则思变,变有时需要外力推动。”这次何樱比谁反应都快,马上跟了句,又一个哲学家,然后附上三个大拇哥。刘为稍后跟帖,我不玩虚的,以后你们黄桃啊砂梨啊销不动,找我得了,我好几个同学做电商,都是百万级千万级的,别说卖水果,就是你们用过的牙刷都可以卖掉。后面则附上一个坏笑的表情。

刘明亮没时间看信息,他正和老马、德顺和小柴去家家户户登门道喜,每个人接的喜烟太多,又不好拒绝,只好手里拿着,耳朵上夹着,可惜郭蔓没把他们拍下来,不然刘为何樱看到照片会笑死去。

准备开饭了,剧团的演员们正在声情并茂地唱最后一首歌曲:“……青山在,人未老,共祝愿,祖国好。”(原载于《湘江文艺》2020年第三期)

潘绍东,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歌郎》。小说曾被多家选刊转载或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选本。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

评论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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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0 16:01:29

太感谢你了,我们现在都已经和好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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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2 11:12:53

老师,可以咨询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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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05: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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