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老爹——刘军

老爹是刑警，他有着一张面无表情呆板乏味的脸，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心思，我这么多年都没做到。我总说老爹表情肌坏死，长了一张面瘫脸，老妈还不允许我这么说。

老爹不仅表情严肃单一，情绪表达都非常单一。在我从小记忆中，都比较怕老爹。有一次期末考试不好，我让老妈不要告诉老爹，可很少关心我成绩的老爹居然进门就问成绩，他问人的口气，即使在家里都有着审讯时的威慑力，所以只问一句，就攻破了他女儿的心理防线，让我瞬间崩溃，陷入到怎么也收不住的哭泣里！

老爹的性格说好听是稳重，说不好听就是木呆，他有着超长的反射弧。有一次老爹在家里工作，老妈问了一句：军，喝水不？我当时坐在地上玩，老妈问完，老爹一句话也没说，房间陷入长久静默，我都忘了这句话，过了十分钟，老爹突然蹦出一个冰冷的字：喝。老妈居然听懂了，应声给老爹端来一杯水。他倆简直太神奇，但我当时想，如果有天我结婚，我老公和我这么说话，我肯定不会理他。

可老妈以老爹为荣，她总给我讲老爹工作中那些很牛的事迹，这导致我从小就特别佩服老爹。老爹冬天喜欢里面穿短袖外面穿棉袄，我也这么穿。老爹今天穿运动鞋，我就绝不穿皮鞋。我喜欢吃肉，可老爹今天吃浆水面，我就觉得浆水面吃在老爹嘴里很香，到我嘴里那肯定也很香。为此老妈说我，老爹喝酒你一个女孩就不能学。我说，老爹能喝我为啥不能喝。凡事我都在学老爹，也可能因为从小学习不太好，就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变得像他一样优秀。

由于仰慕老爹，我特别爱和他说话。可和老爹聊天，要有很强的受挫感，你才能和他聊得下去。我俩交流是一个小时我不停给老爹说话，他可能就说了一个“嗯”。他越不说话我就越爱和他说话，我给他的微信名备注是“我的老爹老爹老爹老爹老爹”，一听就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可即使我在微信上发很多语音，久久等来他的回答，永远都不会超过三个字。

老爹每次回到家都显得特别疲惫，在我记忆中，小时候常常见不到老爹，送我上学开家长会，照顾我生活这些事都是姥姥和老妈。老爹并不是不回家，而是他和我完全运行在两个时间轨道里，我睡觉了他才回家，我醒来他已经上班走了，我休假时他的工作才更忙。老爹有时回来，我就喜欢赖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可我说了半个小时，老爹其实已经一分钟就累得睡着了，我只好无奈调侃：老妈，我又用叨叨声成功把老爹哄睡着了。而老爹其实哪用我哄睡啊，经常在吃完饭看电视时，靠在墙上就开始扯呼噜。老妈生气时骂老爹把家当车马店，就是回来换衣服睡觉；开心了就说老爹就是一匹马，跑累了站着都能睡觉！

老爹职业病特别严重，还总把他的病带到家里。平时姥姥，老妈和我在家总有说有笑，家里充满欢乐，可老爹只要一开口，气氛就被切换到另外一个频道，职业塑形了他的语言表达乃至说话表情。每次我都和老爹说，你能不能笑着和我说话，可他的脸总是万里惨淡且无云，即使有时我很调皮的把他的嘴角掀上去，可很快他的嘴角就掉下来。他的笑容和表情，我用手捏都捏不出来一个。

老爹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体工队出身的他人高马大，第一眼看上去很凶，感觉一拳可以打倒十个的样子，但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内心温柔细腻，很是善解人意。总之和我老爹做朋友，是一件绝对不会吃亏的事。这么夸老爹，是因为老爹从不给人嘴上画饼，但他会给你把饼子亲自买回来，让你真的吃到嘴里。我家里任何人提到想吃什么，你放心，老爹只要得空，总是会买回来给你满愿。

老爹特别忙，也很少在家呆，总不在我们身边的老爹，却是挂在我们母女嘴边最骄傲的话题。老妈常说，别看你老爹外表高冷，内心其实非常柔软孝顺，逢年过节，他都会给姥姥奶奶发红包表达心意。我当时看上你老爹，就是看上他的善良。那时当学生也没多少钱，可遇到乞讨的人，他总会给你里面放点钱。老爹和我交流也极少，但留下给我的心灵触动却很多。在我上小学时，我们同学父母开的车，都比我爸的面包车好，我总觉得我爸爸的车坐着是最让人安心踏实的。有一次老爹出小区巷子，车前面走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老妈说你按一下喇叭，老爹说按了万一老人着急，吓着了走路摔倒怎么办？所以老人走得有慢，老爹的车挪得有多慢。就这样跟着老人走了将近一百多米，足足有好几分钟，老爹都没有按一下喇叭，那份柔软多少年一直深深刻在我心底。现在上了大学慢慢接触社会，知道其实人性很多时候也有自私，可我一直都在想着，善待他人，从老爹做起，也就从我传承。

老妈类似我的闺蜜好友，我喜欢什么男孩，都会告诉老妈，老妈会告诉我如何正确爱一个人。这些话却从来不和老爹聊。但从小写作文写到老妈，会普通到和班里同学们写得差不多，但写到老爹，那就能写得满脸是泪。那次写爸爸的作文老妈看了，觉得好，就拿来给老爹看。老爹看时，几米之外我都感觉他在深呼吸。后来他还给我写了一封回信，我至今珍藏着。我自思这就像地震，我和老妈之间经常小震不断，我都习惯了。但我和老爹之间可以平静到很久什么也不发生，但一发生就是大地震。那种地震都来自心灵深处，老爹就是我的精神图腾，在人生关键点，他总给我足够的尊重和智慧的指引。

我因从小学习不太好，高中时家里决定让我学体育。可我觉得自己胖，非常讨厌体育。但我从小绘画比较好，当我决定学绘画走艺术这条道路时，全家人都比较犹豫，这时老爹站出来说，你要想好，选择这条路，将来人生就要完全靠你自己去奋斗了，我点点头。没想到我因此终于学了绘画，那个开心，简直让我对老爸有着无限感激。2020年我顺利考入西安美院，那一年，老爹也评为全国百佳刑警，老妈说，这一年家里好事成双，全家人都特别开心！

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班里不少同学父母都离婚了，我本来以为所有家庭都像我家这么幸福，所以同学间交换心事谈起家庭时，我也就总吐槽老爹，怕刺伤同学的心，但其实我是多么想炫炫我的老爹啊。当然有时就没忍住，在电视上或网络上看到老爹事迹时，我也忍不住转发到朋友圈，写道：“这个男人超优秀，这个男人是老爹，他是我的避风港，他是我家的老可爱”！也许因为和同学关系处得好，听到老爹事迹后，大家都说，好希望自己也有这么威风能干的老爹。等后来地铁里挂了很多老爹的宣传照时，我那些同学看到拍照给我，口气都变了，他们说，看，快看，咱老爹的照片都挂上地铁了！我说，这不是你老爹，这是我老爹！他们都说，不，这是咱共同的刑警老爹！

也许因为职业缘故，老爹对我要求特别严格，我连独自出去玩的机会都没有，老爹总给我讲外面多危险。可上大学后，发现外面还是善良人多，所以有时同学约着玩，我就跑去了，但每次回来都被老爹训斥。同学们因此和父母对立起来，但我不想让爹妈担心，有次我玩完蹦极就给爸妈说了，并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可老爹其实不知道，我即使去了，从小安静惯了的我，并不喜欢同学带我去那些热闹的地方。大学同学都不爱回家，我就特别恋家。我甚至更想要老爹能跟我一起玩，哪怕走完整个公园，他都像空气一样，陪着我不说一句话。

从小出省的旅游，我就没跟老爹一起过。有一次旅游数日归来，看见老爹，竟有一种特别激动特别想哭的感觉。老爹总能触动我神经丛。初中快毕业时，学校举办了一场感恩晚会，那次学校搭建了一个彩门，要求男生挽着妈妈的手一起走到座位，女生挽着爸爸的手一起走到座位。老爹从小没给我开过家长会，那是他第一次到我们学校，那天我紧张又兴奋，心想这些人都还没见过我老爹。当我挽着老爹的手走过那个门时，我在心里不断给老爹道歉，我觉得他那么优秀，而我学习不好。当时我特别想哭，又不能哭，觉得哭出来很丢人。那次是我和老爹彼此心灵碰撞最结实的一次。那天我都不敢侧过身去看老爹的脸，很怕老爹如果哭了，我就再也忍不住。后来上大学我想到那次，就想当时为何没看看老爹的脸，还有自己就是哭了又有什么啊，身边坐着的是我老爹，我和他哭又有什么不好。

28年警察生涯，老爹荣誉越来越多，我却一直有着小小愧疚，他在他已经过了应该优秀的年纪变得越来越优秀，虽然我上了美院，比之他我总觉得自己很菜。老师从小就夸我是特别有爱心的孩子，那我唯一能向外释放的就是爱。父亲节，我给老爹用布缝了一个狮子，给他微信发了一段话：老爹，你也是第一次做爸爸，你也没有什么经验，我要对你多包容，你也可以做不好。在家里我特别爱说我爱老爹，我爱老妈，就是怕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有多么爱他们。尽管我这么喊，老爹从来都不回应我的表达。

老爹属牛，看起来五大三粗，很难驯服的样子，但其实他内心很小白。小时候有一天我回家，难得的听见沉默寡言的老爹居然发出恐惧喊叫，而老妈在一边拿着笤帚打东西，一问是家里跑进来一只老鼠，我当时就笑了，有时想捉弄他，我就说去买一只老鼠养着，但其实也从来没有狠下心真欺负他。

从外表看，老爹俨然一副硬汉形象，我唯一一次见老爹流泪，是在爷爷去世时。这些年姥姥和我们一起住，一直照顾我，姥姥有时说我，我就怼姥姥。老爹告诉我，长辈说话，你只要听着就行。那一刻，我才发现他那呆板的脸其实是内在一片的风轻云淡，也就是这样岿然不动的心，给了我这么多年成长中的岁月静好。

老爹平时看起来，真像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有一回过年，家里一群人吃饭，我比较厌烦那种氛围，总想提前回家。老爹那次喝完酒，整个人放松了很多，他看我不像平时那么高兴，就趴在我肩上，嘴里还有醉醺醺的味道，他似乎借酒释放着自己被压抑的天性。他当时在我耳边唱歌，胡子还比较扎人，对我而言，这却是一件从没有过反差萌特别大的事，因为不习惯，我一下子就把他推开了。我妈后来说我，你老爹平时那么累，你别这么待他。我一直想再有下次，我就不推开他。但从那之后，就再没有过了。以至于我经常揣想老爹当时的心情，和那首在我耳畔哼唱过的歌，那是一首郑智化的《水手》，“苦涩的沙，吹动脸庞的感觉……”，我后来甚至学会了这首歌，当想念老爹时就会去唱。顺着那沧桑斑驳的歌词，我试图去理解讷于言辞的老爹，试图去想象这么多年他在工作中咽下过多少委屈艰难，经受过多少腥风血雨。我知道我活得这么幸福，是因为有他和他这样一群的水手们，在给万家灯火这艘巨轮，抵挡和庇护了一方平安。

那一天，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老爹珍贵的情绪，那首歌，也让我窥见他坚强内心中潜藏的柔弱与复杂：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

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文中讲述者：第二届百佳刑警刘军女儿

执笔者：西安市公安局穆蕾蕾